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也许上天对普通人就是这样。
时刻提醒你不要把尾巴骄傲的翘起来,在你放声欢笑时给你当头浇一盆冷水,提醒你快乐也要低调、不要被人发现端倪,提醒你再普通不过的人生里、永远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遗憾。
你无可奈何的、无力挽救的,遗憾。
可此时许汐言站在她身边,语调郑重又柔和,似某种承诺:“牟素婷老师还会再弹一次《冬风》,完美的、无暇的、几乎形成她职业生涯绝唱的。”
“到时,我邀你到现场来听。”
闻染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
「为什么只能是许汐言。」
这样一句话在她脑子里倏然冒出来。
为什么从十八岁到现在,靠一句话就直击她灵魂的人,永远是许汐言。
许汐言说完这句不再言语,浓睫沉沉,贴着闻染的小臂,望着屋檐垂落的雨。
近夏的雨,却总是下不长久。雨势渐收,只剩迷朦的雨气缭绕两人之间。
许汐言迈出屋檐一步:“那,我先走了。”
闻染提醒:“你不是来你租的房子住吗?”
许汐言表情空白一瞬。
“喔……”她说:“我临时想起,还有点其他的事。”
“对了。”她离开之前问:“你不会想过要转行吧?”
“我不知道。”闻染轻轻道。
真正要放弃钢琴,对她来说是一件何等困难的事。
可现下的处境的确艰难。
许汐言:“真到了那一天,到你觉得在行业里无法立足、脑子里冒出转行这个念头的时候,请你一定来找我一次。”
“为什么?”
“我让你调我的琴,€€*€€ 我给你最后一台钢琴的机会。”
闻染鼻子猛然一酸,许汐言却以平缓语调朝她笑笑:“那我真的走了。”
“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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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染回到家,盘腿坐在沙发上,打开手机地图查乌斯怀亚的位置。
乌斯怀亚,阿根廷南部小城,与南极洲相接,被称作世界尽头的城市,坐标南纬54°47′、西经68°20′。
这样算起来,几乎是世界上离海城最远的城市之一。
单程飞行的时间,超过三十小时。
闻染收起手机,默默发了许久的呆。
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如闻染所料想的一样糟。
大量的退单,没有新客户,许汐言的热搜帮她冲散了大众的关注,但她在圈子里的口碑,好似很难挽回。
她陡然闲下来,便每天在工作室看大量的乐理书,自己做无数的练习,又翻出所有顶级钢琴家的演奏一遍遍去听,逐一分析那些钢琴的质感。
除了周贝贻坚持用她。
她知道周贝贻为难:“不如你……”
“闻染姐。”周贝贻不许她说下去:“那时我在商场弹琴,根本没什么钱给你,是你一直帮我调琴。”
周贝贻的事业一直在往上走。
最新的突破,是她获邀参与今年的亚洲音乐大赏。
亚洲音乐大赏每年一度,今年在海城举办。获邀的都是亚洲知名音乐人,钢琴方面除了一位日本钢琴家,便是许汐言和周贝贻两位。
负责周贝贻的团队很重视,叫周贝贻过去开会定宣传策略,闻染作为调律师同往。
“贝贻,这次的大赏可能要靠你挑大梁了。”
“什么意思?”周贝贻问。
“汐言的手,”那人委婉的说:“最近可能,嗯,出了点问题。”
许汐言右手的神经炎,在工作室不是什么秘密。
那人又冲周贝贻道:“这可是跟汐言同台啊,而且你还有机会表现得比她好,到那时,全世界都会记住你的名字。”
“怎么样,你敢不敢?”
会议室静默良久,似钢琴第一个音符落下前、所有黑白键肃穆以待的气氛。
周贝贻这才道:“为什么不敢?”
“那可是……许汐言啊。”
她轻声说出这句话的语气,令所有人为之震撼。
“那么,你这次想弹什么?”
周贝贻:“如果可以的话,《悲怆奏鸣曲》。”
话一出口,满座皆静。
这首乐曲刚刚由许汐言在巴黎成功演奏过,被誉为重新定义了“美”和“悲怆”。
对许汐言而言,不容易的地方在于€€€€她要让世人记得她,要靠她自己去定义那个标准。
对其他人而言,更容易也更不容易的地方在于€€€€要让世人记得自己,必须做到超越许汐言。
团队表示:“那好,我们会把你的选曲报上去,看看工作室会不会通过。”
当天下午,闻染正给周贝贻调琴,周贝贻收到工作室的通知。
“我的选曲通过了。”她告诉闻染:“并且,汐言姐在当天的大赏上,也会弹奏《悲怆奏鸣曲》。”
闻染翕了翕唇,又合上,点头。
好似意外,又好似不意外。
这才是许汐言。
许汐言的考量,从不是跟签在自己工作室的年轻钢琴家正面较量,会博取多少的眼球。
她只是……
闻染想,她只是在那里。就像太阳,就像山。
她从不畏惧任何人的仰望和攀越。某种意义上,许汐言选择《悲怆奏鸣曲》,是在跟她自己较劲,跟在巴黎时状态完美的自己较劲。
从周贝贻这里离开后,闻染忍不住给陈曦发信息:【她的手怎么样了?】
陈曦:【谁?她是谁?谁是她?】
闻染:……
陈曦又发过来:【不如你自己去问她啦,这些话我们不好讲的。】
心里揣度着,这把子将言言姐从“冷宫”里搭救出来了,年终奖不得翻三倍啊?
闻染想了想,终于,还是发了将许汐言从黑名单放出来后的第一条信息:【手怎么样了?】
许汐言只简单给她回了两个字:【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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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赏之前,闻染随周贝贻赶赴主办方指定的酒店。
即便拥有了这样的名声和地位,许汐言在密集准备一场演出的时间里,从不接受任何采访或拍摄任何广告,全然不顾这样于经济有什么损失。
闻染随周贝贻团队来到指定酒店时,人人关心的都是:“许汐言到了没有?”
“到了,她是第一个到的。”
闻染背着行李包往酒店走时,恰巧许汐言正往外走来。
穿一件素黑宽松吊带衫,配印度沙丽一般的灯笼长裤,夕阳般氤氲旖旎的颜色,风一吹,好似一个夏天在她身上提前绽放。
她扣着副墨镜,无甚架子,身边只跟着助理陈曦一人。
周贝贻主动上前与她打招呼:“汐言姐。”
许汐言瞧着冷傲,跟人说话时,却会很认真的摘下墨镜来。
目光先是落在闻染身上,停了一停,才礼貌的同周贝贻打招呼。
然后问周贝贻:“有没有压力?”
周贝贻坦诚道:“有的。”
“别担心。”她捏着墨镜勾勾唇:“我也有。”
闻染站在周贝贻身边,瞧着许汐言垂落在身侧的手。
看似不甚在意的捏着墨镜,或许只有闻染能看出,她的拇指和食指仍在不易察觉的微微的抖。
放心个什么啊放心?
闻染太熟悉那样的颤抖。
因为上一次她把许汐言从摩洛哥“偷”回来时,许汐言窝在她小小出租屋的沙发上,她们俩一起看电影,有时她把许汐言的手握进手里。
许汐言的手,就在她掌心里,这样不受控制的微微的抖。
她才知道许汐言会有多疼,疼到整只手几近麻痹的地步。
许汐言道声“再见”,冲周贝贻点点头,又看了闻染一眼,重新戴上墨镜,和陈曦一同离开。
她好似从不肯暴露自己的伤痛和弱势。只要她出现,永远那样淡漠美丽,永远气定神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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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团队里不少海城人,但筹备大赏期间,集中住在主办方指定的酒店比较方便。
同时主办方也租用了练习室,供给每位莅临参与的音乐家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