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午时醒的,院令给换了药,饮了半盏桂花茉莉荔枝汤,康宁侯午间来坐了一个时辰,说了会子话,“公子午膳用了一块杏仁佛手、一块雪山梅、两筷子龙井竹荪、一勺鸡丝银耳、两筷子鲜蘑菜心、两勺红豆膳粥。”
顾朔的眉头微皱,宫里的杏仁佛手和雪山梅只有指甲盖大,两筷子、一勺子,他一中午吃的还没小猫多,难怪瘦了这许多。
“下午公子在庭院中晒了半个时辰太阳,搬来永安宫后,听了两个时辰的书。晚上用了两颗蜜饯金枣、一块翠玉豆糕,两口荷叶饭。现已睡下了。”
顾朔问:“心情呢?”
贺兰芝谨慎道:“瞧不出好还是不好,康宁侯来时,是高兴的。”
“不用早膳伤脾胃,明儿辰时叫他起来用点早膳再睡。白日莫叫他睡太多,在院中散散。”顾朔又看太医院院令:“伤口如何?”
“回陛下,公子伤口清理得干净,恢复得很好,只消继续换药,待自然修复即可。”
顾朔淡淡道:“他容易起烧,院令还是多留心吧。明儿给他瞧瞧脾胃。”
“是,微臣遵旨。”
顾朔提了盏灯,叫众人止步,自己进了正殿。
第7章 争执
苏景同睡觉不喜欢太暗的环境,外间点了一盏灯,开着里屋的门缝儿,好叫光能进来。
顾朔将灯放在外间,轻手轻脚地进去看他。
借着月光,顾朔模糊瞧见苏景同半蜷缩地躺在床上,他气色不大好,平日全靠一双流光四溢的双眸撑着神采,如今双眸合上,便隐隐显出些病态来。
苏景同夜里常起烧,顾朔用手背去摸苏景同的额头,温度正常,没起烧。
顾朔正要收回手,一只手腕裹着纱布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顾朔低头,苏景同睁开了眼睛,眼底清明,毫无睡意。
“没睡?”顾朔问。
苏景同坐起来,随意将发丝拢在脑后,用发簪簪住,“白天睡多了。”苏景同伸手去探顾朔的右肩,“你肩膀怎么样,还好吗?”
顾朔右边的肩膀微微后移,避开苏景同的手。
苏景同的手不闪不避,直接抓到他左肩膀。
顾朔侧头,沉默了。
苏景同嘿嘿笑,“就知道你要躲,我咬的你左肩呀。”
苏景同咬得并不重,还有龙袍挡着,顾朔肩颈肌肉紧实,除了刚被苏景同咬的时候,有轻微的痛感,不等苏景同换完药,就没感觉了。顾朔枯坐一晚又连轴转一天,早忘了自己被咬的肩膀在哪边。
苏景同的手朝右肩来,他下意识躲右肩。
“你让我看看。”苏景同从枕头下拿出一盒伤药,白天专门找院令要的。
顾朔看向苏景同的眼底,只能瞧见愧疚和心疼。
“我没别的意思,就……”触及到顾朔不辨喜怒的神情,苏景同理亏,说话的声音小了下去:“就想给你换个药……”
“对不住,”苏景同垂着头道:“我昨晚太疼了,忘了帕子……”
顾朔逆光站在月色中,一声不吭,只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苏景同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顾朔的回答,“你要不想我给你上药,你自己上点?就在我这儿上吧,你心里不觉得这是什么事,出了我这门,你再不会上药的。”
“……”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苏景同问。
顾朔照旧沉默。
苏景同说:“六殿下?”
没回音。
苏景同想了想,试探道:“哥哥?”
顾朔依然没出声。
“咦?”叫哥哥都不管用了?苏景同下床,走近,用手在顾朔眼前晃了晃,“难道睡着了?”
苏景同凑近,险些贴在顾朔脸上看,一边看一边嘀嘀咕咕:“怎么不眨眼,不会真睁着眼睛睡着了吧。那我在他脸上画个小王八,他应该也不知道吧。”
顾朔避开苏景同的手腕,一把抓住他胳膊:“你到底要做什么?”
苏景同被他扯着胳膊抬高,笑,“不装睡了?”
顾朔侧开头,避开苏景同的眼神,提醒他:“我们结束了。”
苏景同脸上的笑容凝固。
“你想做什么?”顾朔问:“跟朕重归于好?”
苏景同敛了笑意。
“苏景同,你到底把朕当什么?”顾朔质疑:“你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你想决裂就决裂,你现在想重归于好,朕就得配合你重归于好?”
“朕越来越看不清你,你是纨绔荒唐的摄政王世子,还是心狠手辣的西南王军师?哪一面才是真的你?”
“如果朕没有登基,你会选择重归于好,还是对前朝余孽的我赶尽杀绝?”
苏景同顿了顿,扯扯嘴角,眼睛又挂上笑意,转动胳膊,将手臂从顾朔手中抽出来,反手抓住他的手,用他的手扯开自己的衣襟。
衣襟松开,露出半点锁骨和若隐若现的一点胸膛。
苏景同跪下,仰着脸去瞧他。
苏景同的确是个美人,起卧行坐无一不风度翩翩,就连跪在顾朔面前,依然姿态优雅线条流畅。
苏景同弯起眼睛,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在寒冷的夜里格外勾人,“草民已然在此,还不是任由陛下处置么?”
顾朔本能地后退一步。
“陛下想怎么样对草民,”苏景同浅笑:“都可以。”
“包括……”苏景同膝行一步上前,坦然自若去解顾朔的腰带。
这个姿势,这个高度……
这是他们最亲密的一年都不曾有过的姿势,摄政王世子好整洁,就连那事也讲究风花雪月,更别提这般略带羞辱的姿势。
真讽刺啊。
最浓情蜜意时相敬如宾,沦为阶下囚后才想起还有这姿势。
这算是什么?
讨好?
赔罪?
想把过往种种就此一笔带过?
他在苏景同眼里到底是什么?任他予取予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重逢他只要勾勾手指,自己就又毫无自尊心地沦陷?
顾朔当即避开手腕捏住他作怪的手。
苏景同仰脸看他,“怎么了?”
苏景同的眼神中全是天真,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径有何问题,倒像是他在矫情找事。
他甚至都不想解释一句当年的行径!为什么要把他留下当嬖人,又为什么花天酒地不回家,又是为什么绝情到非要赶他去西北。
哪怕他信口雌黄,编出一大堆理由为自己开解,顾朔都能从他的满嘴谎言中抽丝剥茧出一两句让自己相信,但他一个字都不肯说。
他不想解释,也不想辩白,过去到底是误解还是刻意,他不肯给顾朔哪怕一句话的交代。
他就这么我行我素,他想做什么就是什么。
顾朔抿紧嘴唇,喉头几次翻涌,一腔话要涌出来,反反复复,越想越气,怒不可遏,“你!”
苏景同抬手抚头发,声音柔软,“我怎么?”
顾朔憋了半天,憋不出话,“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没憋出第二个字。
苏景同跪直,去亲顾朔的手指。
原来到现在,他想的还是睡一觉便把往事揭过,原来那些往事,在他心里是睡一觉就能结束的。
他真的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么?
他莫名其妙地追他,又发疯要留下他,等他情动,等他沦陷,再一脚踢开他。他把自己折磨到四年魂不守舍,想起来就像万箭穿心,再见到自己,他居然觉得睡一觉就能揭过?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
苏景同!
你有种!
顾朔猛地抽出手来,拂袖而去。
房间的大门被重重合上,砰然发出巨大的动静,在空荡的房间中回响,震得苏景同哆嗦了一下。
随着大门合上,房间再度陷入黑暗,唯有半残的月光,透过糊着纱窗的窗户,稀稀拉拉透着一点光亮。
这点光着实微弱,甚至不如萤火虫来的管用。
苏景同安安静静瞧了半天月光,秋冬的月光总是蒙了一层寒霜,看不真切。月亮散发出的光线,大概像数九寒天的碎冰,不必你亲自去摸,只消略微凑近,就能被寒气扑上来吞噬。
这三年忙忙碌碌像个陀螺,他甚少有看月光的时候。不是真忙到没时间看,只是他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古人常说闲则生烦恼,人一闲,就会有很多时间空想,于是数不胜数地纵横交错的念头席卷而来,占据大脑。他颇以为然,于是尽可能地填充自己的时间,让自己没空想东想西。
“今天是有点闲了。”苏景同心想。
“唉,不想睡就不想睡嘛,”苏景同垂眸藏起所有情绪,慢慢系衣带,“生什么气呢。生气对身体不好。”他的手有点哆嗦,系了几回,都手抖地没系上。
算了。
苏景同懒得挣扎。
屋里总觉得有点冷,冷得他浑身寒意铺天盖地,像着单衣走在冰天雪地里,身体止不住地战栗。
现在是几月啊,怎么这么冷。
去年同时期有这么冷吗?没有吧。
真是造孽,一年比一年冷,以后冬天可怎么过。
还是回床上去吧,有被子盖着,也许会好一些。
起身时,他看到了手腕上的纱布,他的手腕已经不大疼了,皮外伤便是如此,无论当时疼得多刻骨铭心,一旦不去碰它,很快疼痛就会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