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总在翻旧账 第8章

人在疼痛的时候,大脑难以同时处理多项事务,于是那些纷繁复杂的念头、思绪,都会在疼痛中搁置一边,只剩下当下最重要的痛觉。

他有点怀念自己的镣铐。那副镣铐选得特别好,他精挑细选了很久,才找到这么一个适合自己的尺寸,卡得严丝合缝,稍微动动,就能带来刺激的痛感,迫使他沉心静气。

他这几年很喜欢这种感受,心里能松快许多。

苏景同环顾四周,视线从床头,转到梳妆台,又看向博古架,最后落到桌子上,都空空荡荡,不见镣铐。

苏景同愣了许久,才茫然地想起那副镣铐顾朔带走了。

啊……

带走干嘛……

他挑了很久,才挑到这副合心思的手铐啊。

怎么就给带走了呢。

翌日一早,朝未上,旨意先到。苏景同禁足,任何人不得探视。

新帝第一朝,开得剑拔弩张。经济、民生、军事这些要徐徐图之,只简略提了个大概,关于西南叛军一党的处置,吵了个天翻地覆。

西南王伏诛,罪行却还要再查。西南王身边的将领,也需挨个查清罪过,再行论罪。

问题出在苏景同身上。

苏景同亲爹苏季徵犯下叛国大罪,按律夷九族。仅这一条罪名,就可直接死刑。更别提他自己身上还背着谋逆的罪名。

他的罪,查不查都是死刑,只需收押等候问斩。

刑部自然乐得不用查,苏景同身份太特殊,和皇帝又有一段,鬼知道皇帝是什么心思,查好查不好都要命,最好不必查,直接收监问斩。

顾朔恩准免左正卿上朝,左正卿猜测今天要提苏景同的事,拖着病体残躯来了,当即反驳,事情还没查清楚,怎么能草率问斩呢?于法不公。

顾朔登基,左正卿立下汗马功劳,兵部的一众将领对左正卿十分服气,平常一贯唯左正卿马首是瞻,但这次不行,苏景同他爹谋反、苏景同辅佐西南王谋反,打起仗来伤的都是军队的兄弟,血海深仇在,岂有不报之理?

查清楚,要怎么查?刑部论罪要证据板上钉钉,苏景同作为军师,多数时候是和西南王单独谈论,出谋划策,西南王头七都快过了,谁能证明这些计谋出自他口?苏景同咬死不认罪,一问摇头三不知,又怎么定?

何况西南王一党尚有余孽在,眼下朝廷中,也不见得人人都效忠顾朔,摄政王余孽、西南王余孽,哪个不想救苏景同?

迟则生变,苏景同还是早点处死好。

兵部同左正卿唱反调,引起群臣附和。

禁军首领江天站出来挺左正卿。

他倒不认识什么苏景同,西南王谋反前期远在西南,见不到苏景同,等西南王打到京城,他早护送左正卿去了西北为顾朔效力。他没见过苏景同从西南势如破竹杀到帝都的恐怖。

至于顾朔和西南王对上,有左正卿在,半月西南王就兵败如山倒。

在江天眼里,苏景同的大周四大军师之名,应当是靠脸来的,实力不过尔尔,给左正卿提鞋都不配。他还得感谢苏景同,太菜了,导致西南王的军队不堪一击。

苏景同现在死还是查清楚罪名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群臣正在攻击左正卿。

江天作为自封的左正卿最好的兄弟,哪能忍得了他们欺负左正卿,当即呛声回去,“康宁侯句句为公,句句维护法理,怎么在众位大人口中成徇私了?是刑部犯懒不想干活,还是兵部想泄私愤不守法律?多大点事,要处刑必须有完整的证据,这也值得讨论查不查?下官和苏景同没交情,下官提议查!”

“查?”有人问:“谁来查?”苏景同情况复杂,又智计百出,谁能保证查好?

左正卿请缨:“微臣请查。”

谁都能查,唯独左正卿不能查,他和苏景同关系匪浅,查出什么结果都免不了质疑攻讦,江天火速倒戈:“不行,太耗身体,侯爷千万珍重自身。陛下,臣请查。”

“查?”又一人冷笑:“人还没找到呢,你怎么查?”

装打瞌睡的镇西侯适时睁开眼睛,插话道:“大人,本侯找到苏景同了。”

“敢问侯爷,苏景同人现在在哪?”刑部尚书问。

镇西侯打了个哈欠,“本侯把他打扮成嬖人,当贺礼送给圣上了。”

朝廷瞬间死寂。

朝臣们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镇西侯在说什么东西,苏景同,嬖人?贺礼??

这是能组合成一句话的吗?

群臣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抬头看皇帝的神情。镇西侯是酒囊饭袋,脑子里只能装黄汤,把谋逆之臣当嬖人送给皇帝玩乐的事也做得出来!

禁军首领江天面色微变。他昨儿下午回京,原本要立刻进宫面圣,结果潘启传旨要他护送左正卿回府,不必面圣。他便没回宫检查宫闱防守。

副统领向他汇报了镇西侯送了一个嬖人给皇帝,身份不明,但皇帝十分上心,将贺兰芝和太医院院令都派过去守着。江天不明底细,只能叫人加强戒备。

他哪里想到,嬖人居然是苏景同!

万一苏景同谋逆之心不死,想借机刺杀皇上呢?这是他职责范围,不可不管。

他立时跪倒在地:“陛下三思!苏景同不可不防,留身边有害无利!”

兵部哗啦啦跟着跪了一地,齐声高呼:“请陛下三思!”

方才恨不能赶紧弄死苏景同的刑部尚书,这会儿态度大转弯,贺礼前天就送了,一天一夜过去,没听到皇帝处死苏景同的消息,且连苏景同找到的消息都没传出来,明显皇帝对苏景同余情未了,想保他的命。

苏景同一旦收监,是立刻处死,还是查清楚罪名再处死,那都是踩皇帝的脸。苏景同最好别出宫,别来刑部。

于是刑部尚书马上改口:“江统领此言差矣,陛下武功卓绝,苏景同不过一芥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既已献给陛下,便是陛下的贺礼,区区一件贺礼,何至于上升到家国天下的地步。”

镇西侯笑眯眯说:“大人说得有理。”

第8章 内疚

朝臣又吵作一团。

顾朔一声不吭地听他们吵了两个时辰,在喧嚣中淡定宣布退朝。

关于苏景同怎么处置,他想了两夜。

人不能留在他身边。他们已经结束。过去的关系,过去的人,该和往事一起随风去。

谋逆罪在,按律该斩首。

这自然不行。

轻一档流放。

边疆苦寒,遭罪无数。当然也不行。

再轻一档,终身监禁。

牢房不是好地方,终日不见阳光,不可以。

顾朔思来想去,苏景同从前提过喜欢江南的青溪镇,依山傍水,风景秀丽,饮食也合他口味,便圈禁到青溪镇吧,终身不得出青溪镇。

也算对谋逆的事有个交代。

等西南王叛党清除干净,让他立个不大不小的功,解了圈禁,随他想去哪里。给他备些财物,足够他富裕余生,便算对他俩过去的交代了。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顾朔下朝后,听到潘启传话,早上贺兰芝回禀说苏景同起烧了。

顾朔“嗯”了一声,没提要去永安宫。苏景同平日里头疼脑热都会起烧,更何况这回手腕还有伤。昨晚他已叮嘱太医留神,太医自然照办。

潘启小心翼翼观察顾朔的表情,见他没有去的意思,小声补充道:“新伤添旧伤,哪能不起烧呢。”

“……新伤?”他昨天很注意避开苏景同的手腕,且没敢使劲。

“太医说,”潘启觑顾朔:“像簪子扎的。”

顾朔来时,太医已经给苏景同重新用酒清理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好了。苏景同刚吃了药,昏昏沉沉睡去。

也不知是不是顾朔的错觉,他总感觉苏景同比昨晚要清瘦些。本就巴掌大的脸,下巴更尖了。

顾朔进了东偏殿,桌上摆着一个托盘,托盘中盛着一支铜片单簪,是苏景同昨晚簪头上的,簪子尾部沾着点点血迹。

顾朔蓦地想起那副镣铐,苏景同手腕和脚腕的镣铐都同样紧,跪姿和坐姿状态下,压着的脚腕应该摩擦更多,但他伤口却在手腕。取镣铐清理上药时,他还无意识反复动手腕,让镣铐在伤口上来回动。

顾朔额头一抽一抽地跳,这个情形,很像是自虐。

他想起先帝时,宫里有个“疯妃”,原本好好的人,孩子刚出生就夭折,天天以泪洗面,大半年不见好转,时常坐着坐着就落泪,郁郁寡欢。后来就开始用簪子或者刀扎自己。

太医来瞧过,只说是情绪不好,开了些纾解郁气的药。

治疗了两年,情况愈发严重,人也变得疯癫起来,一会儿说腿动不了,一会儿说手动不了,后来又自称白日见鬼,神神叨叨的,抱着枕头当孩子,或者叫嚷有人要杀她,彻底疯了。

顾朔的心缓缓下沉。摄政王府覆灭,苏景同怎么能不心情郁结?他和苏景同决裂,左正卿亦跟他成为对手。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此以往,怎么能好?

顾朔又想起一件事,疯妃疯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不吃东西,太医只说人心情不好,便胃口不开。

昨天苏景同吃的量,两顿加起来都不够一只小猫崽吃的。

可不是和疯妃一模一样。

顾朔别开头,不敢多看簪子一眼,他昨晚发什么疯,为什么要刺激他。

他明明知道这三年他没有一天好过,为什么一定要刺激他?

苏景同小睡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挣扎着睁开眼。

昨晚顾朔走了以后,他意识便模糊了。近年来,他意识模糊的次数越来越多,总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醒来又发现身上零星的伤口。

今天早上他还没睡清醒,就听兰芝姑姑惊恐地叫出声,紧接着一群人手忙脚乱地进来,好像有什么人动他的手腕,也不知做了什么,他迷迷糊糊晕了过去。

他总觉得不对劲,像又发病了。

眼下不是发病时机,让顾朔知道,说不定以为他在玩苦肉计。他本就厌恶自己,别更添厌恶。

苏景同勉强睁开眼睛,头疼得像要炸开,眼前恍恍惚惚,他等了一会儿,让自己的视线慢慢清晰,手腕钻心的疼,苏景同看向手腕,手腕被包扎了好几层。

看来昨晚意识模糊后,遭殃的是手腕。

“醒了?”顾朔的声音传来,沙哑得要命。

苏景同朝声音来源望去,顾朔坐在床边,眼睛盯着他的手腕,嘴唇抿得紧紧的。

要死了。

苏景同头疼,顾朔的表情他太熟悉了,他一定在后悔昨晚口不择言,他八成在想,假如昨晚他温柔点、耐心点、今天会不会有所不同。

算了。

还是让他以为这是苦肉计吧。

苏景同见不得他内疚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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