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道堂、明德堂、中和堂,三堂的学生齐聚在勤学堂,四堂达成一致意见,要好好给苏景同一点教训。
从月上中天,到太阳升起。
苏景同打着哈欠起床,这日子是越过越不像话了,一天比一天起得早。苏景同闭着眼迷迷糊糊穿衣服,摸索着从屋里出来,屋子太小,放不下洗漱的盆,他只能来外面洗。
苏景同在清晨的冷风中吹了一会儿,脑子磨磨蹭蹭地回笼,摆在门外的是一个洗脸盆,和一个空桶。
苏景同迟钝地想,昨晚潘启给他留了一桶水,他用完后忘了打水。
所以……
水井在哪里?
苏景同在宫里时间不算短,愣是没见过一次水井。贵人来往的地方是没有井的,井水通常在偏僻地带。
苏景同抓了个值夜的小太监问路,提着空桶溜溜达达去了。
打水花了许久——他不会用打水的装置,虽然很快找到了窍门,新的问题随之而来,他提不动桶。
在他手被挑断前,他提两桶水都能健步如飞。
但现在不行。
苏景同由衷地感谢太医长年累月给贵人看病,对一些偏门的、不会出现在贵人身上的症状生疏,只看到镣铐和簪子划破伤口,没发现他手筋被人挑断。
苏景同试着提了两次水桶,颇为遗憾地把半桶水倒回井里。
半桶也行,够早上用了。
正殿灯亮了,宫女太监们成群结队进殿,应当是顾朔醒了。苏景同慢吞吞洗脸,让冰凉的井水,为自己带来新鲜的活力。
收拾完毕,顾朔那头传膳,苏景同过去和他一起吃。
苏景同的特权主要体现在吃上。苏景同不大懂顾朔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他的饮食问题,似乎认定了他胃不好,他忘了他的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大消化,但只有个别时候会痛,也不知顾朔为何如临大敌。
苏景同吃了一片宫廷小黄瓜、一口如意卷、两筷子蟹肉双笋丝,一勺莲子粥。
顾朔眉头皱起来,“再用些。”早膳是贺兰芝亲自下厨的,苏景同最爱贺兰芝做的饭,三年前能吃一大碗。
苏景同摆手,饱了。
顾朔压着他吃了一筷子龙须面,苏景同表情痛苦,连连摆手,真的饱了!
顾朔只好逼他吃了两块山楂糕,消消食,又叫人打包了一盒核桃酪,上午饿了吃。
苏景同嘀嘀咕咕:“浪费食物。”眼见是不会吃了。
送苏景同去太学的马车停在广明宫门口,车不逾制,是最普通的马车,普通的木材,灰蒙蒙的车厢,赶车的人是个高瘦的男人,肩背很有力量。
苏景同上车后,赶车人一言不发,驾车飞驰而去。
苏景同靠着车厢观察赶车人,不出意外这位就是改头换面易容后的江天。
苏景同落到顾朔手中,不仅没被杀,自己谋逆的事还一笔勾销,在西南王余党眼中,泄密的风险极高,杀之除隐患。
他平时在宫中,不方便动手。眼下他频繁来回太学和皇宫,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顾朔除了在沿路及太学紧密布局——钓西南王余党,还会派人贴身保护他。以他对顾朔的了解,顾朔只有把最强的江天派来,才能放心。
这是苏景同第一次见江天。
关于江天的传说并不比左正卿少。世人常说,江天重塑了世人对“天才”二字的认知。
江天出身贫苦,无师自通武艺,靠天生的直觉动手。十二岁就在武状元选拔中连中三元。
莫说大周,便是从有史料记载开始算起,江天也是年纪最小、出身最差的武状元。
武状元,除了出色的战斗水平,还要有健强的体格。成年人的体型更大,力量更猛,比少年要强得多。因而少年当武状元,格外困难。
江天的最终对手,正是一位体格强壮,虎背熊腰之人。
文帝朝经济不好,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江天那时因为忍饥挨饿,面黄肌瘦,身材比常人瘦小许多。
因而这场战斗的胜利,堪称空前绝后创造奇迹。
当上武状元吃饱饭以后,和他在决赛打得难舍难分的对手,在他手中连十回合都没撑过。
江天被破格选入了禁军九卫。
他进禁军的当天,禁军上下沸腾,都在传禁军来了个小天才,九卫的统领为了江天能分到哪个卫抢破头,禁军大统领没舍得给任何卫,亲自教他,走哪带到哪,比亲儿子都亲。
江天是个活泼又内敛的人。这个描述很对立、很离谱,却惊人的在江天身上达到了统一。
他很爱八卦,就喜欢听东家长西家短,经常陪禁军的厨娘聊天,听她絮絮叨叨说谁家老头爬灰、谁家小媳妇和婆婆吵架。
但又很内敛。禁军九卫里,没有比他更能吃苦的人。他对自己下手极狠,练不好的招式重复千百遍,直到形成肌肉记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大统领点出过的错误,他从没犯过第二遍。
用大统领的话来说,从没见过他睡觉。他总是全禁军第一个起床,也是最后一个入睡的。
他练的剑磨损总是最快的。他的梅花桩和木头人更替也是最频繁的。
江天全靠直觉,就能当武状元,禁军大统领略教了几月,江天水平突飞猛进,不过两年,九卫统领们皆不是江天的对手。
又过了一年,大统领再不能赢江天。
可江天这一年才十五岁,还在攀升期。
他从直觉到基本功雄厚扎实,只用了三年。
学无可学,他开始了自创招式,把当前禁军体系中常用的剑法一一改进,又调整了训练方式和周期,禁军战斗力飞升——后来禁军在和摄政王苏季徵的战斗中以少胜多,皆因单兵战力暴涨,他转为为顾朔效忠后,西北军实力也迎来飞跃,就连西南王,都曾派人去偷师。
现在没人知道他到底多强,没人知道他实力的底线,因为再也没人能在他手中撑一炷香的时间。
比他武学天赋更可贵的,是他的任务完成度。江天十五岁以后,进了禁军九卫的玄枵卫,执行机密任务。
大统领起初担心到吃不下睡不着,任务和比武完全不是一回事,你就是天神在世,一旦被几十上百人围殴,同样难以活下来。他生怕哪个任务刁钻,把他的宝贝徒弟葬送掉。
后来大统领半夜睡不着,在屋檐上看星星,顺便怀疑人生,为什么他和江天的差距像人和神一般大。
假使他们之间的差距只有一星半点,他还能努努力,找找差距,可江天和他之间的差距,已经无需任何言语来界定。
江天是无死角的。
他冷静理智,大局观出色,不为感情用事。他像世界上最精密的仪器,永远知道怎么执行任务最合适、效果最佳。
他平时的活泼快乐八卦,很轻易给人他还是不稳重的少年的错觉,可当他执行任务时,哪怕在闲聊八卦,心里的警惕从未放下过一分,他是身体在说说笑笑,他的灵魂在冷眼旁观。
他是禁军九卫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出任务只失败过一次的人——失败的那一次,周文帝下的密旨是杀左正卿,他抗旨不遵,护送左正卿前往西北找顾朔。
他生来是为了书写“天才”二字。
苏景同摸下巴,所以,左正卿喜欢的是他吗?
第13章 太学
苏景同的目光太过火热,连努力装瞎的车夫都无法再忽略他的目光, “公子有事?”车夫问。
“我八卦个事呗。”苏景同说。
“八卦?”
苏景同托腮:“你和正卿,是怎么认识的?”
“正卿?”易容的车夫江天傻傻地重复,“这是谁?”左清,字正卿。普通车夫是不可能知道康宁侯的字的。
“行啦,跟我还来这套,他没告诉你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吗?”苏景同说。
最好的朋友?
放你丫的屁。
我才是!
你俩都他娘的当对手了!
江天在心里跳脚,嘴上却低调:“公子,小人叫王三六。”这是贫苦人常用的名字,把爹娘生他那年的年龄加起来,就是孩子名字。贫苦人多数不会加法,所以经常加错。
苏景同一只手托着腮:“顾朔都告诉我了,要让你过来。”
江天没被苏景同小小的试探打倒,顾朔只要不亲口说告知苏景同他的身份,他就不会在苏景同面前袒露,他结结巴巴磕磕绊绊道:“公子,避、避……”皇帝的名字,岂能直呼?
“没意思。”苏景同往后仰,躺在车上,随手翻出顾朔给他带的核桃酪,“你吃早饭了吗?来一块核桃酪吧。”
苏景同抬手将核桃酪飞出去,直冲江天的后背。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反应灵敏,躲避暗器飞刀会渐渐形成自发反应,有时即便没看见没听见暗器,身体也会突然心生寒意随后火速躲开。
练武练到江天的程度,本能反应会很强大,不等他意识控制,手会先行挡回暗器。
但核桃酪不偏不倚直直砸到了江天背上——江天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回头从地毯捡起核桃酪,千恩万谢地吃了。
真不愧是禁军九卫中最好的兵器。
苏景同笑笑,没再逗他。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向太学府而去。
太学府内此刻热闹非凡。凌云堂是博士们备课的地方,苏景同被分来伺候的博士名唤曲庐,在此处办公。
凌云堂前挤满了人,人群中围着几个活力四射的少年,众人眼睛一错不错地瞧着他们。
“快点,”一身着云锦的少年不耐烦地催促,“霍方你行不行,不行就下来,本世子弄!”
“别催!”霍方站在凌云堂门内,踩着一张矮凳,另有一人将一盆腥臭的血液递给他,霍方举起盆,将盆小心翼翼地放在半开的门上。
云锦少年道:“狗血加鸡血,光有血啊?要不放点黄白之物进去?”
人群顿时哄笑起来,“世子,咱们上哪弄黄白之物去。找几个书童现拉现尿?”
“去去去,”云锦少年谢永章额头直跳,“脏不脏?”
霍方从矮凳上下来,在屋内后退几步,端详他的杰作,片刻后摇头,“不行,万一他不推门呢?”
霍方是从人杰地灵的江南来的学子,在学子中声望第一,谢永章是新阳郡主的儿子。
各地学子和皇亲国戚不对付是老传统,这两人都性格尖锐要强,从入学开始,便针尖对麦芒。谢永章觉得霍方骄狂自大、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霍方觉得谢永章蠢猪成精招摇过市。
若不是为了一起对付苏景同,他俩万万不能如此和平共处。
在门上放盆腥臭血液,是谢永章的主意。谢永章一听霍方怀疑效果,轻蔑地扫视他,道:“由得他推不推门?苏景同区区一个太监,任本世子差遣,届时本世子差人把他叫进屋,他敢不进?”
霍方冷笑道:“世子爷未免太拿自个儿当根葱。苏景同当摄政王世子的时候,给他提鞋都轮不着你。他才当太监一天,世子爷指望他立刻就适应太监身份听你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