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季徵抬脚往东院去。
“他死了,我就跟他一起死。”苏景同的声音从苏季徵身后传来。
苏季徵抬起的脚放下,回过半张脸来,“你说什么?”
苏景同一字一句地重复:“我说,他要是死了,我跟他一起死。”
苏季徵颔首,“好。”
“好得很。”
“好得很。”
苏季徵笑起来,“原来本王有个情种儿子。”
苏季徵大步转回,一巴掌抽苏景同脸上,苏景同没站稳,被抽得头晕眼花,重心不稳,倒在桌子边,被桌角撞到。
苏景同眼冒金星,脸颊瞬间肿起,红色的指痕印在脸上。
只一巴掌,苏景同唇角便漫起血。
苏季徵抄起马鞭劈头盖脸抽他,“本王教了你十几年,什么时候教过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你闹给谁看?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像什么样子?本王忍了你两三年,指望着你能长大懂点事,分清轻重,你是越来越不像话!男人耽于情爱,为了小情小节置大业于不顾,你书读到哪里去了?交朋友找左正卿,找爱人找顾朔,你真是会挑人,你对本王是有多少不满?嗯?”
管家扑进来抱住苏季徵的腿:“王爷,王爷,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啊!”
苏季徵一脚踹开管家,“你别管。”
苏景同用袖子挡住脸,苏季徵一鞭子抽裂他的衣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准你自尽?为个男人自尽,你敢说本王都不敢听。你不是要自尽吗,不用你自尽,本王今天就打死你这孽障,死了干净。”
苏季徵扬起鞭子,管家抱着苏季徵的腿将他硬生生推开些,“王爷息怒,世子还小,有什么话慢慢教。”
“他还小?!”苏季徵满眼戾气,“你问问他今年多大了。本王跟他一般大的时候,已经六元及第朝廷入职了,你看看他在干什么,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习武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整日除了晃来晃去地玩,没干过几件正经事。现在还学起一哭二闹三上吊了,你是哪来的野人,本王教了你十几年,就把你教成个撒泼打滚儿一不顺心就闹的蠢货吗?”
苏季徵一鞭子抽苏景同脖颈上,苏景同的脖子瞬间暴起血痕,血迸裂出来,“你活了十几年,除了跟本王撒泼,你还有什么本事?你吃本王的,穿本王的,用本王的,你除了能靠本王儿子的身份逍遥,你自己有什么本事?救个人还得撒泼,你丢不丢人?你十几年活了个什么?”
管家声泪俱下:“王爷,这话说不得啊!满学府博士谁不说我们世子好,那是再聪慧不过的人啊。”
“他聪慧?!”苏季徵用鞭子指着苏景同,“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满地撒泼,这是聪明人干的事?”
“你不是不想活了吗,本王成全你。”苏季徵兜头抽了上去,他的鞭子又快又急,醉酒后失了分寸,这口火气他憋了两三年,只想着发泄出来,不管不顾地抽着。
苏景同只一开始闷哼了两声,后面便不出声了。
“王爷——王爷——世子他受不住的——”管家拦不住苏季徵,转身扑到苏景同身上,替他挡鞭子,这时候家里没个其他主子的弊病就显露出来了,只有两个主子,两个主子闹矛盾,连个能拦的主子都没有。
“世子,好世子,你快给王爷认个错,说你不会了。”管家哄,“天底下再没比王爷更疼您的了,您好好的,可不敢说那些伤人的……”管家摸到苏景同滚烫的身体,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烫手。
管家愣了一下,摇晃苏景同,“世子?”
苏景同闭着眼睛蜷缩着,没反应。世子服被抽得破破烂烂,鲜血把衣袍染红。管家摊开手,手心上沾满了血。
天色昏暗,管家看不清地上,在地砖上摸索了几下,全是粘稠的血液。
“世子,醒醒。”管家声音发抖。
“世子?”
“世子——”
苏季徵的火气泄了大半,酒也略醒了几分,苏季徵低头,鞭子上沾着血和带飞的碎肉。
苏季徵脑子轰然炸裂,酒彻底醒了。
皇宫中,顾朔被关在房间中,周文帝吩咐人下药时,盘算着顾朔不大饮酒,怕药放少了不顶用,加大剂量放的,偏偏顾朔今晚喝了许多酒,药效巨大,顾朔照旧人事不省。
周文帝忘了药效的事,在广明宫和皇后、大皇子商量应对苏季徵的事。只有苏景同记挂着,离宫前硬塞了个太医进去瞧情况。
东南边境,一支浩浩荡荡又皮包骨头的队伍,扛着锄头从山上下来,冲进了刺史家中,将他的头颅割下,挂在了城门口。后转身奔向粮仓,杀了看守粮仓的守卫,将粮食洗劫一空。
摄政王府灯火通明,大夫们轮流进去看诊,苏景同失血,左脸肿胀,嘴唇无血色,静静地阖着眼,仿佛在长眠。
他身上的衣服和血肉混在一起,衣服碎片粘在伤口里,大夫们抖着手清理。一盆盆热水抬进屋中,变成血水从屋中转出。
一条条冷帕子贴在滚烫的额头上,不过片刻便被烫得温热。
脖颈间的血仍没有止住的迹象,很快又洇湿了纱布。
苏季徵站在床边,嘴唇哆嗦,手止不住地发抖。
苏景同做了很长的梦,梦里纷繁复杂,场景急速变换。
一时梦到他和顾朔竹马竹马长大,脚前脚后跟着,顾朔不是皇子,他也不是摄政王世子,他们只是邻家小孩,无忧无虑,后来顾朔考取功名,他则成了乐师,他们在花前月下许下最美的承诺,苏景同抬头顾朔的眼睛比星星更绚烂。
一时又梦到他和苏季徵,梦中苏季徵当上了帝王,满脸失望道:“你太不成器了,朕对你很失望。”苏景同的过往走马灯般闪过,小时候不爱听博士絮叨,借口如厕,在皇宫里闲晃,扒在顾朔的学堂外偷看他练字,后来对习武没兴趣,今天生病,明天腿疼,总之课上不了一点,同身体不好的左正卿打牌闲聊。
后来一起伴读的人或考取功名,或荫官入仕,办起了差使,苏景同还在溜溜达达闲晃,撩猫逗狗,没个正经事。
一时又梦到苏季徵当上皇帝后,皇族覆灭,要杀顾朔,他怎么求都没用,苏季徵带着他去监牢看顾朔,顾朔浑身都是血,被吊在刑架上,苏季徵叫几个人摁着苏景同,架着他的手,拿着刀子,捅穿了顾朔的心脏。
苏景同崩溃,苏季徵居高临下道:“假如你有绝对的权力,你可以比朕更强大,放顾朔不过一句话,假如你有势均力敌的权力,你可以和朕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协商,付出些代价保下他,假如你有一点微末的权力,你可以要狱卒对他好些,免受皮肉之苦,假如你什么权力都没有,但有一身好武艺,你不必被人摁着亲手杀了他。可你什么都没有,你的一切权力和财富来自朕,属于你的才学和武艺稀松平常。你把自己活得一无是处。苏景同,这就是弱小的代价。”
画面一转,苏景同梦到周文帝赢了苏季徵,苏家满门抄斩,刑台上跪不下苏家的几千族人,只能分批斩首,苏家近亲是第一批,苏景同和苏季徵跪在斩首台上,耳畔全是族人的哭声,顾朔是监刑官。
他哀切地想跟顾朔说句话,苏家有许多襁褓中的婴儿,他们什么都不懂,也没来得及享受苏家带来的权势财富,他们是干净的,放了他们吧。但顾朔眼中只有厌恶,多看他一眼都不肯,叫行刑人蒙上他的脸、堵上他的嘴,苏景同呜咽出声,还想再挣扎求情,他被摁到闸机上,闸刀的机括突然响动,闸刀瞬间落下。
苏景同心中悲痛,一转眼,他不知身处何处,左正卿在万千军马中指挥调度,瞧见他来,令下,万箭齐发,将他射成了刺猬。苏景同一句话没来得及出口,便跌跌撞撞倒在了地上。他挣扎着抬头,只看到左正卿冷漠的眼。
他回头,自己居然又回到了战场,这是血战后的战场,遍地尸殍。一个老太太跪在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前,嚎啕大哭,她怀中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我的儿啊——你好狠的心,你就这么抛下我们,你叫我们怎么活啊——”
苏景同后背直冒凉意,他扭头,每具尸体旁都有亲人在哀嚎,“为什么要打仗——我好好的孩子啊——”
苏景同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愧疚感铺天盖地吞没了他,他心头剧痛。
世界变得黑暗,远方突然亮起了璀璨的白光,只有一束,像在山洞中行走的人,终于走到了山洞的出口。
苏景同循着光慢慢走到尽头,睁开一点眼皮,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发烧,身上每一寸筋骨都在痛,眼皮发沉,喉咙嘶哑地疼,“……水……”
他声音低得可怕,沙哑变调,连他自己都听不出来说得是什么。
床边一人用勺子喂了他两口水。
苏景同略有了些力气,费力地睁开眼,是苏季徵。苏季徵不知是没睡觉还是怎地,整个人突然老了十岁,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双目无神,脸上的皮肤像干枯了般。
苏季徵继续喂他水。
苏景同艰难地抬起手,试图抓苏季徵的袖子,苏季徵低声道:“顾朔我要回来了,在东院待着。”
苏景同心头一松,手掉回床上。
苏季徵的声音也沙哑得可怕。
苏景同有心问问他怎么了,但眼皮沉得厉害,还没开口,又晕了过去。
再次睁眼,天色全黑透了,苏景同又喝了几口水,弦歌送来一碗清粥,苏景同喝了两口又睡着了。
苏景同昏昏沉沉,醒了睡、睡了醒,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有一回清醒时,他模糊听到弦歌回禀顾朔想见他,没听真切便晕了过去。再醒来顾朔不在他身边,估摸是苏季徵不许他进来。
不进来也好,让顾朔看见他这副丑陋模样不好。
倒是每次醒苏季徵都在,苏景同心下奇怪,苏季徵不用上朝的吗?不用理政的吗?算算时间,他都该和周文帝刀兵相见了呀。
苏景同的大脑撑不住这么费力的思考,很快又睡了过去。
等他感觉身体好转,不再没完没了的发烧,眼皮不大沉重,能轻松睁开,大脑也能运转了,苏景同终于有力气抓着苏季徵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苏季徵唇开合,不知说了什么。
什么也听不见?
!!!
苏景同心下惊悚,苏季徵你好狠的心,一巴掌给你儿子扇耳聋了!
弦歌带着粥进来,“世子,用些粥吧?”
苏景同摆手,都聋了还喝什么粥,先给我找大夫吧!
苏季徵脸上诧异一闪而过,唇开合说了几个字。
苏景同愣住,不对吧,我怎么听得见弦歌说话?
“世子?”弦歌问。
苏景同定睛看苏季徵,苏季徵唇开裂,不知多久没喝过水了,合着不是他聋了,是苏季徵哑了。
苏景同无语,让弦歌给苏季徵上了杯茶。
“几天了?”苏景同问。
“世子,距离国宴已经过去十天了。”弦歌答。
居然已经十天了啊……
“他呢?”
“殿下九天前来了咱们府上,王爷让先关在陶然居,殿下想见世子。”
苏景同慌乱,“你们没乱说吧?”
“没,”弦歌道:“只说世子风寒。”
弦歌问:“世子,要见吗?”
苏景同伸出一只手,弦歌去梳妆台上取了一面铜镜,在屋中多点了几支烛火,端着铜镜给苏景同看。
镜中人消瘦了一圈,病容犹在,脖子上包着厚厚的纱布。
苏景同嘴角抽搐,谁感染风寒脖子受伤?
他再想想怎么哄顾朔。头大,顾朔不好骗。但顾朔若是知道,心里不定怎么难受。
弦歌看苏季徵有说话的意思,放下粥退了出去。
苏季徵颓然地搓搓脸,“还疼吗?”
苏景同幽幽看着他,好一句废话,打你试试。
“爹错了。”苏季徵声音沙哑,“那天说的话都是醉话。”
苏景同好整以暇靠着抱枕,“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苏季徵愕然。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苏景同说,“我是不争气,不怪你嫌弃我。”
“没有。”苏季徵忙道:“那是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