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朔颔首:“小口子也不能大意。”
“是,”庄叔连连点头,“好孩子,你听陛下的,可不敢因为伤口小就轻忽。”
“外面风大,进屋说吧。”顾朔道,“苏家的人放回来了,你可以一起见见。”
被关起来的苏家人是苏家的族人,沾亲带故。苏家是贫寒之家,在苏季徵连中六元前,苏家人只够勉强果腹。苏季徵做官后,一直养着血脉接近的几脉。随着权势登顶,苏季徵还修了族谱,把旁支也纳进来了。苏季徵自扶持周文帝上位后,为表忠心,将族人遣散回老家,给足了银钱庄子铺面,养着当富贵闲人。
苏景同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他们一面,尚不如和管家庄叔熟稔亲切。
苏季徵“死”后,族人下狱,但也没盘问什么,知道他们和苏季徵的事没关系,只关着。
苏景同同他们小谈了半个时辰,天色不早,随顾朔回宫。
“你想怎么安排他们?”顾朔问。
“还是回老家去吧,”苏景同道:“留在京中徒惹是非。”苏家只有苏季徵一个争气的,其他族人书读得稀松平常,也没多少本事,京里风起云涌,还是回老家安养吧。
“对了,”苏景同说:“老家的田地宅子庄子铺面,不必都还。”
“嗯?”
“这些都是从你私库里出的吧?”苏景同问。
摄政王府被查抄后,东西查抄充了国库。顾朔不是公私不分的人,不会白拿国库东西,想必是从他私库放了等价的东西进去,换出来的。
顾朔笑,“无妨,是皇族的私库。”反正宫里的皇族就他一人,随他怎么用。大周皇族世代积累的财富相当可观。前朝皇族三百余年的积累,也都被大周的开国皇帝放在私库中,还苏家的宅子田地庄子铺面而已,花不了多少。
“不用,”苏景同慢慢说:“我同他们不亲、不熟。”
“这里面只有叔伯姑姑是近亲,这几支我爹愿意养着,我没话说。剩下的族人,在我爹修族谱前,和我爹都没见过面,只是攀附而来享福的。这二十余年我爹没少给他们花钱。他们挥霍起来,并不比我花的少。借着我爹名头横征暴敛也是有的。这次牢狱之灾,我不觉得欠他们什么。什么都不做,心安理得享受了我爹二十余年的财富,我爹出事后,他们跟着倒霉,情理之中。并不算我爹亏欠了他们。”
“嗯。”顾朔也这么想,只不过看在他们是苏景同族人的面上,略宽厚几分。给他们花钱是小事,能让苏景同情绪好点才是重点。
“我爹当家时,他愿意给随便他。但现在苏家已经倒了,没钱了,我是小太监,养不起他们的,没必要再花你的钱供着他们。我出钱给他们些房子土地,自谋生路去吧。”
“听你的。”顾朔无所谓,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藏在外的族人,赦免诏令发出去就行,不用多操心,”苏景同说:“安排他们后路时,我爹给他们准备了够挥霍一辈子的钱。”
“好。”顾朔道:“私库钥匙反正在你手上,随你安排。”
顾朔在心里把苏家人划掉,看来这不是引起苏景同情绪问题的原因。
晚上,苏景同换回太监衣裳,准备尽忠职守接着守夜,顾朔看他这身衣服伤眼睛,要他换回寝衣,绝口不提守夜的事。
苏景同很犹豫,那他睡哪儿,是暖阁还是顾朔身边?
苏景同想起一件事,他第一天守夜,顾朔等他睡着然后把他抱回床上,早上再放下来,顾朔应当不排斥吧……
于是顾朔正要熄灯,就看到苏景同抱着枕头理直气壮地进来,爬到床里面,自觉放好枕头,扯走顾朔的一半被子,闭上了眼睛。
顾朔:?
顾朔沉默地躺在另一边,回想苏景同当小太监的生涯,第一天等他睡着抱他上床,第二天他提出回到三年前的愿望,两人相拥而眠,第三天刺客刺杀,他看到苏季徵落在西南余党手中发病,自己守了他一夜,今天是第四天。
事情怎能变化如此之快。四天前,苏景同还需要跑太学府,住太监的小屋子,现在摄政王府在重修,苏家人释放,广明宫里复原了苏景同曾经的房间,轮到学子们跑腿进学。
看到苏景同熟稔的姿态,顾朔一时都不确定起来,这到底是复合,还是没有?
顾朔睡不着了。
看起来和复合没区别。
但……
他到现在还没听苏景同告诉他决裂原因。
但是现在纠结这个,似乎又很矫情。
苏景同都这样了,再问,万一刺激到呢。
另一头,某位高官府上,徐幼宜也没睡着,只不过他是兴奋的。
西南王府探子传递消息的途径是写好密信后,装在小竹管中放在御花园的某处假山上,会有鸽子带到“中转”地,中转地是个机括,竹管落在上面,会瞬间被机括吞噬,运送到他处,经过多次转手,到达徐幼宜手中。如果有人跟踪鸽子到机括处,试图强行打开机括,机括会自毁,避免追踪到下线。
今晚苏景同的密信回来,信上写着被他出卖的人的名单。
人不少,但都不是关键人物,还能取信于顾朔。
苏景同看来答应了他的合作,或者说控制。
徐幼宜没天真到以为苏景同会完全听他摆布,这个时候苏景同的人应该已经在去西南的路上试图营救苏季徵了。随他吧,西南茫茫十万大山,想从十万山中找到苏季徵,希望渺茫,只要他一天找不到,一天就得受他控制,随他挣扎吧。
顾朔的反应也让徐幼宜惊喜。让苏景同取信于顾朔,做出这个决定时,徐幼宜心中打鼓,他不确定顾朔是否还肯相信苏景同,不确定他们恶劣的关系是否还能为他所用。
但顾朔的反应真令人满意,不过一天的功夫,就允许“垂帘听政”,释放苏家人,重修摄政王府。
余情未了啊……
徐幼宜满意,余情未了才好,顾朔杀了他君主,他也要顾朔尝尝痛苦的滋味。
这一晚,江天在查徐幼宜的落脚点,刑部尚书在悄悄查苏季徵被西南余党带走的始末,左正卿心里挂着他的马甲姜时修……只有苏景同没心没肺睡得香。
神清气爽起床的苏景同,和顾朔道别,去皇宫正门的书房给太学府的学子进学。
江天跟在苏景同身后。
苏景同奇怪:“怎么还跟着我,我在皇宫中,还能有刺客不成?”
江天心道:我看你才像刺客。
他嘴上道:“陛下有旨,叫微臣保护你安全,旨令未撤,微臣听命行事。”
“好吧。”
一晚上收拾,宫里的新“太学府”只收拾出一排屋舍来,走读进学,苏景同走到“勤学堂”的屋舍前,在屋外看。准备上兵法课的学子们坐得满满当当,他画的地形图、排兵布阵图等挂在勤学堂学子座位前,学子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讨论兵法,气氛热烈,明德堂的霍方坐在勤学堂里,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走错学堂,他和谢永章正拍桌子互怼。
谢永章生气:“你到底懂不懂兵法,莽上是匹夫行为!”
霍方阴阳怪气:“你不匹夫?谁把苏景同赶走的?你就不能动动你这辈子都没用过的脑子么?看看锦州的粮草储备情况,够打几天?拖到粮草用尽,还打什么?洗洗涮涮投降算了。”
勤学堂里讨论者众多,唯有一人安安静静文思泉涌奋笔疾书。
苏景同愣住,那人他并不陌生,是顾炎——大皇子的儿子,大皇子死后,顾炎被众皇亲国戚疏远,但他是中和堂的学子,怎么来勤学堂了?
苏景同悄悄从后门进去,走到顾炎身边,顾炎也在写他留的功课。
顾炎设计了一套防守图,看得出他很认真看过苏景同和“姜时修”写的书,基本没犯新手错误。
顾炎注意到他,抬头看,苏景同微微摇头,示意他安静,又悄悄退了出去。
他说好要给学子们半月思考讨论时间,眼下才几天,等他们慢慢研究吧。
江天此前跟着苏景同,苏景同离开太学府他也得跟着走,从没机会看苏景同画的地形图、兵防图、军备运送路线图,今天站在窗外,一眼便被这三图吸引。
精准、老道、详细。
江天上过战场,那时的军师是左正卿,他没见过姜时修,但只看这三图,姜时修若在,画出的三图也不会比这个更好。
原来他不全是靠脸和身份进四大军师排序。
苏景同游神似地在学府旁溜达了一上午,把课混过去,回广明宫用膳。
顾朔现在把他生活安排的满满当当,上午在太学府讲学,中午晒太阳,下午自由时间,每旬的一五日,会有戏班子和歌舞班子表演,三日有琴师来指点他琴艺、六日是画画、八日骑马射箭,十日去逛园子或者狩猎,二四七九四天随苏景同安排。晚上顾朔带他习武。
半月之期到,苏景同终于踏进了勤学堂,十指交叉,“谁先来说?”
第38章 现实-姜时修
谢永章当仁不让,“本世子先来。”
霍方起身复又坐下,“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谢永章冷笑:“那你支棱你的狗耳朵仔细听着。”
苏景同打了个哈欠,这二人又来了。学子们的兵法水平,不能说纸上谈兵,只能说一窍不通,自学半月,只够他们掌握基本知识点。一个又一个学生上前,苏景同慢悠悠听完一个又一个的构思,困得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他昨晚睡得不好,算算时间,第一批派去西南的人应当已经赶到西南了,但愿能顺利找到,他心里装着事,闭着眼但神志清醒,模糊中感觉顾朔起床去了书桌,苏景同悄悄睁开眼,发现顾朔在看书,研究怎么治疗他突然发病的问题。
这种事大可以交给太医院——顾朔也确实这般做了,但他不放心,非得亲自做做才安心,又不想让苏景同知道,便趁着苏景同睡着起来看。
民间的大夫找了十几个,一天看一个,叫他们组团研究,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除了劝他想开点,就是怀疑他脑子有问题,又或者开一堆无法喝的汤药。
在食不果腹的年代,自虐自杀都太过寻常,死一个人,家里口粮能富裕些,等闲人家不看此病,自然也没多少人懂。
顾朔研究到天快微亮时才就寝,苏景同也这么睁眼看了他半夜。两种念头在心中疯狂拉扯,一时觉得自己活着是个累赘,自从重逢,顾朔便没过过安生日子,不若死了干净,一时又觉得自己一定要好起来,不能叫他这么费心。
两种情绪拉扯,苏景同整夜几乎没睡着。
这会儿头昏脑涨。
谢永章瞧见他困顿的模样,对他那点好不容易升起来的好感,顿时跌入谷底,这人到底有没有师德,上课如此困顿,成何体统?
苏景同哈欠连天,灌了一杯凉茶,等所有学生都讲完,苏景同不紧不慢地开口,“不错,书你们都有认真看。”
谢永章心道:废话,他们又不是不识好歹。
“谢永章,”苏景同点名,“想法不错,奇兵突袭,”苏景同拿起谢永章设计的兵法图,随手圈了一笔,“但是顾头不顾尾,在这个地方,瓦剌有五千人镇守营地,你是突破侧翼了,你突破到瓦剌老家了,等你闯到老家,被你突破的侧翼回防,两边夹击,你自投罗网。”
谢永章脸色微变。
苏景同道:“你今晚的功课是想办法收尾,让你突袭的士兵能活着回来。”
“霍方。”苏景同按照上台顺序,一个个点评,“你考虑得仔细,你精确算出了粮草情况,知道军备补给跟不上,守城劣势大,知道要主动出击,很不错,有点天赋。”
霍方斜眼看谢永章,菜鸡。
苏景同幽幽道:“别看他了,看我。”
霍方:……
苏景同在霍方的兵防图上圈了三个关键点,“锦州的兵力是远不如瓦剌的,打以少胜多的战役,主动突击是要你找关键点,不是让你疯狗一样出城逮谁咬谁。你硬刚他们主力,除了死得更快,省下军备粮食送给瓦剌,没别的用处。看到这三个位置了吗,今天你的功课是怎么通过这三个位置,以少胜多。”
霍方:“是。”
苏景同挨个点评,谢永章发现这人的记忆出奇得好,他自诩全程仔细听每个学子的构思设想,但很快就混淆了,无法把构思和人匹配,也很难记住细节,但苏景同虽然困到打跌,似乎魂游天外,但他记得每个人的构思,每个人的漏洞,连发言顺序都没记错。
大家研究了半月想出来的思路,苏景同只听过一遍就能立刻指出不足,可见他功底深厚。
谢永章神游,为什么大家都说他是纨绔子弟啊?
谢永章和苏景同接触以来,没从他身上看到一点纨绔子弟的习性。
苏景同点名,“顾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