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者都很难实现。一个一品大员,再往上升,又能升到什么级别呢?值得他压上全族老小的命来投奔吗?一个九品芝麻官,让他们心动的利益倒是多得很,可苏季徵要他们做什么呢?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后者更不必说,除非他们犯下抄家灭族的大罪,否则不存在这条。
因此朝廷中的保皇党一直不在少数,他们多是文臣,文人重气节,忠君爱国是烙印在骨血中的。多少佞臣贼子当上皇帝,史官仍要顶着灭族风险痛批他谋权篡位不忠不义,千百年来批判佞臣贼子的诗文从未停歇,文人风骨可见一斑。
苏季徵扶持周成帝上位,保皇党作壁上观,是因为周成帝是正统龙子皇孙,皇子们夺嫡对保皇党来说是皇帝的家务事,只要皇帝不发号施令,那就与他们无关。
苏季徵废了周成帝,改立周文帝,虽然保皇党颇有微词,但周文帝也是正统龙子皇孙。文臣没兵,等他们早上上朝,周成帝已成刀下鬼,先帝拢共就这么几个皇子,周文帝不上位,他们也找不出别人,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但苏季徵如果想自己篡位,那问题就大了去了,这是窃国贼子,是要把江山改头换面!这是谋逆!效忠苏季徵这等奸佞,会让他们觉得耻辱,即便周文帝昏聩,他们也死命效忠,平日龟缩在朝廷中,关键时刻给苏季徵使绊子。
苏季徵之所以表现的猖狂,是虚张声势的做法,告诉所有人我很强,我有很多附庸,我把控朝政,我随时能颠覆这江山,不臣服于我的,那就滚出权力中心——好让更多两头倒的朝臣依附于他,扩充力量。
这招有效果,许多朝臣都是这般拢入苏季徵麾下。
也有人不被他的虚张声势所吸引,比如左正卿家族。保皇党隐忍低调,抱团对抗。
但保皇党不是完全没有主见,单纯效忠周文帝。如果周文帝早早定了太子,太子是未来的君,他们自然全力以赴保太子。但周文帝没有,只有诸皇子,于是保皇党们也有自己的评判标准,也在择“明君”。比起轻浮浅薄的大皇子,正经在新州滨州干出实绩的六皇子,更招他们待见。
有保皇党们的投诚,顾朔并不似周文帝想象中的弱小无能。
周文帝要安定大皇子的心,做局把他贬到岭南去的消息,顾朔早就接到了。
摄政王苏季徵约莫会在国宴后动手谋逆,苏季徵怕引起战争,想在最小影响范围内解决,动用的兵马应该不多。
顾朔想借机从京城脱身,带着西北兵马从后夹击苏季徵,于是国宴那天明知道酒里有药,还是喝了许多。
大周百年国宴第二天,顾朔从宿醉中清醒,他是被关在宫殿中,但宫里不少他的人手,摄政王府中也有。
苏景同国宴当晚顶撞苏季徵被打晕过去的消息,很快传给了顾朔,连他俩的对话,一字不差进了顾朔的耳朵。
苏景同伤口深,又在地上滚了几圈,一直高热,没有好转的迹象。
苏季徵休朝,万事不过问,只专心守着苏景同。近期谋反是不可能了。
给顾朔传消息的宫人满脸喜色,喜气洋洋道:“殿下大喜,这是反击苏家的好机会啊!”说完不见顾朔搭腔,气氛变凝重,抬头,看见顾朔铁青的脸色。
“他怎么样?”宫人听到顾朔问。
“高、高热不退,”宫人不敢再露出得色,低声道:“太医去看过,说不大好,皮肉伤是小事,偏偏夜里风大,又沾了尘土,怕是疮疡了。”
“疮疡……”顾朔气血上涌,脚发飘,站不稳,靠着门才撑住身体,得了疮疡死的人不计其数。
“摄政王守着门,不许咱们宫里的太医进去看,太医只远远问了近况,但应当是疮疡,否则光皮外伤,摄政王何须休朝呢。”
剩下的话顾朔听不清了,他脑子一片混沌,嗡鸣声不断,和苏景同的过往走马灯似地回放,他纵马在林间奔腾的肆意,他在滨州时困得眼皮子打架还掐手心保持清醒的样子,禁足期间一遍又一遍给自己送东西生怕没得用受委屈,他从京城追出百里要个说法,得到否定答案转身就走的决绝……
等他意识回笼,他已经穿着寝衣走到了广明宫,身后缀着几个看守他的侍卫。
广明宫里正在砸东西,周文帝的贴身太监低声哄劝周文帝,顾朔听了一耳朵,大概是苏季徵才来过,要把他要回府当嬖人。
是了,顾朔记得宫人转述了昨夜的场景,苏景同是提了一嘴想把他留府里。
顾朔径直走了进去,今天很奇怪,一路走来,居然没一个侍卫敢拦他,顾朔把心头这点奇怪搁置一旁。
周文帝听到动静,看到他的模样,吓了一跳,“怎么了?”
顾朔不知他在说什么,直挺挺跪下,“求父皇成全儿臣。”
周文帝愣住,“成全你什么?”
“儿臣愿去摄政王府。”
顾朔说完闭上眼,等周文帝大发雷霆,上次周文帝砸了杯子,这次只会更愤怒,但他等了半天,周文帝居然没反应。
顾朔睁开眼,周文帝竟靠在圈椅上,满脸疲惫,“你就那么喜欢?你知道这会毁了你的名声吗?”
“知道。”
“你还要去?”
顾朔茫然地想:他和苏景同认识时间不短了,几年纠缠,走到今天,还是相顾无言,就为了那点身份差别、那点立场隔阂彼此折磨。现在苏景同疮疡了,还不知能活多久,他虽健康,也未必就能活多久,等苏季徵腾出手来,谁知江山姓顾还是苏?
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能看开的?
死之前能在一起一天是一天吧。
“去。”顾朔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不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顾朔心道:他只后悔没在一开始就答应了苏景同,白白浪费许多年。
“你这一去,皇子身份不会再留给你。”
无所谓。反正流放时也不会留身份。
皇位这张大饼,周文帝画了无数次,从未有付诸实践的意思。顾朔早看开了。
“你走了,朕少个帮手。”
帮手?
顾朔扯扯嘴唇,他连自己都管不好,他还能帮谁呢?苏景同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他连办法都想不出一个,他还能帮谁?
谁又能帮他?
如果他没有把身份立场、把皇权斗争放在苏景同前面,如果他早早答应苏景同,退出纷争,如果他在得知周文帝要把他流放岭南时奋起反抗而不是想将计就计里外夹击苏季徵,苏景同怎么会跟苏季徵起了口角,又怎么会疮疡?
这世上最真心待他的就是苏景同,他却为了有的没的,伤了他一次又一次。
大周的江山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值得他一而再再而三抛下苏景同卖命?
“你这么走了,新州的百姓也不管了?”
新州?
顾朔讥讽地笑,不是他父皇要把他流放岭南的时候了?流放岭南哪里还管得了新州?他在新州时兢兢业业一刻不敢放松,也算对得起新州百姓了,如今他一个要被流放的罪人,哪里管得了那许多。
“堂堂皇子,自甘下贱当嬖人,你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
顾朔面无表情:“以后不是皇子了。”
顾朔磕了个头,摇摇晃晃往宫外走,他以前只觉得身上责任多,这会儿才恍然惊觉那些关他什么事,为别人的事忙碌半生,到最后把最爱他的苏景同辜负了。他给大周的江山卖了多年命,纵然欠了周文帝生身之情,也算还清了。他该为自己活几天了。
路过广明宫的铜镜时,顾朔瞥见镜子中的自己,双目赤红,难怪他走到哪里都没人敢拦,难怪周文帝也没发怒。
顾朔没多在意,把皇子玉牒送回宗庙,在宗正和祖宗牌位面前摔个粉碎,褪去皇子制服,换上常服,一样宫中的东西都没带,直奔摄政王府。
什么狗屁皇子,什么狗屁郡王,到底有什么好的。
爱谁谁。
这日子他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谁想当谁当去吧。
江山谁想要谁要吧,周文帝和苏季徵谁当皇帝跟他有什么关系?
苏景同已经烧迷糊了,脸红红的,手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他身上喷涌出来的热气,脖颈上的伤口狰狞盘虬,顾朔闭上眼,不敢多看。
苏季徵哑着嗓子:“他不想让你知道,你记得装不知情。”
顾朔一把拎起苏季徵的领子,“你疯了,他不是你的亲儿子么?你怎么下得了手。”
“等等,一会儿再继续,”苏景同听到这里,积极举手:“所以在我昏迷的时候你俩打了一架?”
顾朔无语,“听到我和你爹打架,就这么高兴?”
苏景同小鸡啄米点头,“没见过你打架。他是个文弱书生,你打他岂不是打木桩般容易?”
顾朔沉默一会儿,是很容易,“还行。”
“所以我醒的时候你装不知道这个事?”
“对。”
苏景同嘀咕,“难怪后来我去看你,你动作那么轻,原来你早知道了,我还以为我演戏演得很好。”
“我那时是真想跟你好好过的。”顾朔有点怨念:“但你开始不好好过了。”
“我的锅我的锅。”苏景同高兴,“那如果我那会儿就告诉你我要干什么,你还会站周文帝吗?还会想着要殉国吗?”
顾朔心道:不会的。他第一反应虽然是和大周共存亡——这毕竟是他刻进骨血的念头,但他那会儿早不是六皇子,只不过是摄政王府的嬖人,一芥嬖人,有什么必要和大周共存亡呢?他是抛下一切来找苏景同的,这些早看开了。
既然天底下没什么比苏景同更重要的,那就没必要为了不重要的江山,抛下最重要的苏景同。
下了赌桌的人,便该有离开的自觉。
念念不忘,不像话。
顾朔嘴上道:“不好说,也许会的。还好你没有告诉我。”
苏景同放下心,手微微抖了一下,“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又做错了。”
又?
顾朔心底冒出一点违和感,但两人终于把话说开的快乐冲淡了这微妙的违和,顾朔捏住他鼻子,“但以后不可以了。你决裂的时候好狠的心,我在去西北的路上气病了一场。”
苏景同不说话了,他知道这事。
他和顾朔决裂后,他叫人进来,安排他们护送顾朔去西北,想着顾朔有事爱憋在心里,才决裂心里憋着容易上火,专门叮嘱人路上多熬绿豆汤,但没什么用,才走没两天,顾朔就大病了一场。
顾朔身体健康,每次生病,都是心事憋的。
顾朔一路病到了新州,知道锦州失守,新州首当其冲,没功夫养病,咬牙起来接管兵权,靠着守新州的繁重事务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苏景同,强迫自己从病中走出来。
“对不起。”苏景同求饶:“我错了。”苏景同喃喃:“原来那年你是这样想的,我们本来就没几天好日子,还被我搞砸又错过了十个月。”
顾朔亲亲他:“没事,我们还有一辈子。”
还有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有生生世世。
“没有其他瞒我的事了吧?”顾朔问。他选择性把苏景同投靠西南王当西南军师的事扔到一边,只要苏景同说清楚决裂的事,说清楚心意,在他这儿就算重归于好了,至于什么西南军师,那算什么事,不当军师难道让他束手待毙当阶下囚么?无需在意。
苏景同手颤了颤。
顾朔慢慢抚摸着他的头发,“西南的事朕不问你,也不想追究。”
苏景同伸出一根手指:“还有一件、呃……”
顾朔皱眉。
苏景同想了想,“不对,好像是两件?等等。”
顾朔盯着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