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啊……”蒲听松沉吟片刻,“圣上若不亲临,为师就这般也无妨,就算那御史中丞想要弹劾,为师也并非衣冠不整,只不大隆重罢了。”
蒲听松轻轻叹息,“家中有人新丧,为师无心正衣冠……想来,陈大人会体谅的。”
是啊,先生的父亲刚去世没几年……
先生明明连自己都没心情打理,却还这般……
是怕他在别的同辈人面前抬不起来头吗?
江弃言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往下砸落,他刚要低头掩饰,就有一手先至,极用心的为他擦去,“这般喜欢哭,怎的也不见你长颗泪痣呢?”
“不…不知道……”就在先生的脸凑近的一瞬间,江弃言忽然怔愣片刻。
先生的右眼尾下,有泪痣。
先生的眼角很深,也很长。
这么深的眼尾,若是落泪,只怕那泪含很久都不会滑落。
只怕更多的时候,还未来得及落便收回去了吧?
江弃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食指轻轻压住那颗颜色很淡的痣,摩挲了几下。
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有点窒闷,还有点痛。
蒲听松微微一愣,叹息一声,直起身子,没让小孩继续在他眼下乱摸。
快五年了啊,四年多前,有一滴至亲的血溅在了这里。
从那之后,这里就多了一颗痣,好像是谁不放心,遗留在他身上的念想似的。
老头死了也不忘劝谏他吗?
可他又怎甘心为不相干之人奉献一生?
皇权,是这个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他怎能甘心与父亲一样被一纸圣书取走性命?
所以皇权必须牢牢握在他自己手里,死死拿捏住,一丝松懈都不可能。
“梳头吧,你坐稳一点。”蒲听松垂眸藏住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先生给他梳头的时候,家中老仆端来一碗热乎乎的牛奶。
他接了奶,抱在怀里喝,那老仆与之前那些人一样,都不敢多看他,更不敢多停留,见他接了碗便很快退下。
江弃言也习惯了,日日晨起都有人送奶,日日送奶的都不是同一个人,唯一相同的便是人人都对他如此唯恐避之不及,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最初的时候他还会纳闷,会胡思乱想。
但经历多了,也就不当回事了。
江弃言眯着眼睛,享受着先生微凉的手指在他头皮中若即若离那片刻停留。
蒲听松用三根指头轻轻挠了挠小孩的头顶,一切就如他预料的那样,小孩仰起脖子,追着他的手指,想让他再多挠一挠。
像一个从小被赶出窝,极其缺爱所以很期待主人爱抚的小动物。
这样的江弃言……不可否认,是非常让他满意的。
绑好了头发,蒲听松便将手从头发中抽离,没有因为小孩的挽留就过多停留。
他只是伸出手,等着小手搭上来。
江弃言把手放在先生手心,被牵到前院。
用过早膳,零零星星有人在门房那递上拜贴,被引进来。
一直到正午,来的人都不多,大多都是官职较高之人或者一些亲王郡主。
事实上,正二品之下压根没人敢踏进帝师府。
但江弃言不知道这些,他守着先生等了许久,来的人也不过一手之数,心里便越发感到难过。
先生刚刚进入朝堂不久,大家是不是都看不起先生呀……
年前那几日,他陪先生在书房写了好多邀请函,肯来的人却只有这么一点……
皇室宗亲更是一个都没来,来的都是外姓王……
不过好在来赴宴的那些人,都很友善,带了不少贺礼,还准备了他那份呢。
江弃言观察着那些人的穿着,除了那几位亲王,大多都很朴素,应当都是寒门出身吧。
他们家境应当也不富裕,可还是用心准备了礼物。
江弃言抱起回礼,递给新进门的长须老者。
“老臣谢过太子殿下”,老者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个小老虎糖人,“今年是虎年,祝殿下虎虎生风。”
“谢谢,祝……”他正不知如何称呼,先生的提示就从头顶传来。
“这是户部的员外郎,姓李。”
从五品么……
江弃言立刻乖巧道,“李爱卿新年快乐。”
昨夜先生教过他礼仪了,他是储君,见臣子要称爱卿,不然就是不合礼数,他都好好记着呢,生怕出错给先生惹祸。
户部尚书李修竹叹了口气,他昨晚特意跟下属借的中品官袍,连腰牌都不敢挂,生怕太子殿下看出什么端倪,让帝师大人有理由取他老命。
他以为自己已经够谨慎了,可一走进去,看见那几个老油条,特别是文相,居然身穿下品官服时,才明白过来自己还是太嫩了。
不过那也情有可原,毕竟他在户部,打交道最多的是籍册,没那几个老家伙身经百战历练多城府深也正常。
他这一入席,连文相都得站起来行礼,毕竟他官位最“高”。
李修竹头皮发麻,战战兢兢受了,还要装出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而且只怕以后年年都要如此了……毕竟谁也说不好太子殿下是不是已经记住了他们的身份……
李修竹没有想错,江弃言确实是把在场的人都记在了心里。
这些人肯来捧先生的场,都是极好极好的人,他以后若有能力,甚至……继位。
一定要好好照拂一二。
他们品阶那么低,却敢冒着被皇帝厌恶断绝仕途的风险与先生交好,这恩不能不报答。
不过……
江弃言有些担心,毕竟这些官员好像都很老了,连路都走不稳,好几个进门的时候都差点摔跤。
他当然不会知道文相等人是看见帝师亲自在门口相迎,吓的。
他们何德何能哪里敢让这铁血手腕的杀神来迎。
毕竟这一年半来他们可是……,不,准确来说是四年半,只不过头三年蒲听松要为父守丧,明面上没有任何官职。
但他们这些老家伙再清楚不过了,寻花阁和蒲听松是如何用短短不到五年,拔除异己独揽大权的。
就是兵权上赶那位镇守在大疆二十年没踏入过皇城一步的外姓王徐经武要差一点。
蒲听松可谓真正一手遮天。
因为只要他不明着谋反,徐经武便不可能入关。
徐经武不入关,便没人能与寻花阁和蒲听松抗衡。
第19章 他要干了这杯
午时方过,蒲听松微微叹了一口气,便让人关了大门。
江弃言听到了这声叹息,他抓住先生垂下来的手指,用眼神安慰。
“这么懂事啊?”
当然。因为……曾经他们都是一样孤立无援。
“管家给小朋友们另设了一桌,弃言是打算跟着先生,还是过去坐?”
他就不添乱了吧……
“过去……”
“好,送你过去。”
心脏有一瞬停跳,江弃言凝眸望过去。
那些孩子无论大小都是自己入席,哪里有家中长辈送过去的呢。
“太子殿下。”
“帝师大人。”
“嗯”,蒲听松轻声笑了笑,“你们别欺负我家小孩啊。”
“帝师说笑了”,文相遥遥举杯致意,“有那位徐世子在,哪能让殿下受欺负。”
徐经武手握重兵,唯一的儿子徐王世子不得不送入京城做质子,以安皇帝的心。
虽说是人质,却也没人敢过分惹这位小世子。
毕竟谁也不想一觉睡醒发现家门口被大军压境,只能眼睁睁看着徐经武踹破大门不是?
蒲听松微微颔首,只看着江弃言的目光,仍有些不放心。
江弃言摇摇头,示意先生自己没问题。
于是他听见先生说,“若是想为师了,随时过来。”
蒲听松不紧不慢转身,踱着步子,走到主位坐下。
走完流程,相互寒暄一阵,午宴便开席了。
江弃言低头数着米饭,时不时抬头往屋外看一眼。
徐王世子就大大咧咧坐在他身边,没什么形象地啃着一只鸡腿。
“怎么不吃?”徐正年瞄了江弃言一眼,“总往那边瞟什么?该不会在等皇……”
“没有,我只是不饿。”江弃言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