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着弃言了吧,是为师思虑不周了……”
江弃言气势汹汹鼓起来的腮帮子忽然就泄了气。
他把东西都推到先生手上,只拿着一块蒸糕,轻轻咬了一口。
脸上有些痒,似有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滑落。
“先生买的,我…都喜欢。”
他不找先生要,是觉得不应该。
他要懂事一点。
可是先生不需要他懂事,先生都快把他宠上天了……
“怎么还感动哭了呢?”
先生抱着一堆杂物,露出有些无奈的神情,“为师可腾不出手,你自己捏块衣角擦擦?”
他便抓起先生腿侧的衣摆,把脸闷在里面,任泪水肆虐。
反着闷着别人就不知道他在哭了。
他就可以哭大胆一点。
蒲听松低头看了他一会,把东西转交给跟着的小厮,然后拍了拍他的背,“要不要为师抱着哄?”
人太多了。“不要。”
“那回家再哭,回府上为师抱着哄?”
“好。”
江弃言把眼泪收回去,指了指烟花摊,“想玩那个。”
小孩学会主动开口了。蒲听松弯了下眉毛,走过去,每样都买了一些,摊主见他买的多,送了个火折子,他道了谢就牵着江弃言往空旷地方走。
江弃言第一次放烟花,面上不显,内心却是期待的。
绚丽的火花绽放的那刹,耳朵被一双手捂住,巨大的爆鸣声隔了手掌传进耳膜,显得有些不真实。
此起彼伏的烟花在天空中热闹绽放,期间还穿插着缓慢升腾的孔明灯。
“现下还早,等十五上元的时候,孔明灯会更多些。”
他知道的。其实。
往年,他在宫中,缩在角落,因为爆竹声而瑟瑟发抖。
他知道的。其实。
他隔着一扇纸窗,透过一层薄纸看那些暖光。
暖光实在晕得太开,光点太朦胧,于是他曾鬼使神差伸手,戳破了窗户纸。
于这小小的纸洞中,他曾窥见旁人的热闹与幸福。
羡慕填满了一整颗幼小的心脏。
可那不重要了。其实。
先生牵着他,他正大光明站在满天繁星与祈愿灯之下,凝视自己的幸福。
不,是幸运。
在他不幸的一生中,先生是他唯一的幸运。
“回去吧……”他打了个哈欠,“困了。”
“刚吃饱了零食就犯困?”
“嗯。”
“那就回去吧。”
江弃言迫不及待想回去睡一觉,明天早上醒来,方哥哥就会成为他的第二个幸运。
他相信自己的朋友,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第23章 压岁之乱
堂外风声穿过园林,枝头枯叶猎猎作响。
室内火炉缓慢燃烧,不尽干燥的柴火发出燃烧不完全的噼啪声。
睡到半夜,江弃言只感到手脚冰凉,小手不受控地向着热源靠近。
漆黑一片的夜里,一双眸子忽然睁开。
有轻微的叹息声在屋内回荡。
睡得好好的,忽然被冰凉的小手袭腰,一下就给他冰醒了。
怪惊悚的。
蒲听松尝试动了一下,身旁传来不满的哼唧声,下一瞬,一条小腿就压在了他的小腹上。
蒲听松闷哼一声,被压得呼吸声都粗重了几分。
“真是……”
他把人搂紧,“拿你没办法。”
一夜无梦,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江弃言就醒了。
!
他……他怎么捏着先生的腰啊……
江弃言受了很大的惊吓,瞬间缩回了小手,他挪了挪脑袋,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枕着先生的小臂!
难怪昨晚睡那么香……但…先生看起来不太妙的样子。
“腿”,总算是醒了么,“打算压到什么时候?”
“对…对不起!”
江弃言连忙从先生身上挪下来,往旁边移了移。
蒲听松活动了一下被压了半夜的右臂,果不其然又麻又僵。
“小弃言多大了,睡个觉还要赖为师身上啊?”
江弃言脸微微泛红,他很想捂住先生的嘴让先生别说了。
他不小了,他已经五岁了。
听人家说,先生五岁的时候,都能踩在小凳子上下厨做糕点了。
糕点是做给蒲老爷子的,可老爷子那晚又住在了宫里。
后来那糕点是进了先生的肚子还是分给了下人,他都不得而知。
他只是在听这些往事的时候,由衷觉得先生真的好可怜。
“先生”,江弃言站在地上,任先生给他穿衣梳头,他乖乖配合,只在先生束发时,轻声,“我想吃枣泥糕。”
蒲听松绑发带的手骤然松开,已经做好的发式前功尽弃,手中柔顺的长发尽数散开。
枣泥糕啊,好多年他都不再做这东西了,反正做了也没人吃。
他等了一天又一天,蒸了一次又一次,好好的糕点最后化成了黏糊糊的一坨,直到变质。
他就把它倒了,他再也没有做过这些无用功。
他从此更加刻苦,心肠也渐渐冷硬起来,他拼命逼迫自己,直到一骑绝尘甩开父亲亲自带了多年的那个人很远很远,他想,父亲总算可以陪他过一次生日了吧?
期望落空,那天江北惘发了一点烧,蒲老爷子又留宿宫中。
从那之后,他便明白,没有强大到足以掌控一切的实力,就只能在等待和失望中二选一。
手指忽然被勾住,他低头看小孩大大的眼睛,是那么真诚的跟他说,“先生可以做给我吃吗?先生做的,我会更喜欢。”
心中遗落很久的憾事似乎被填补了一点。
“正好休沐不用早朝,小弃言一会听课若是用功,为师给你做。”
事态似乎在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只是当时两人谁也没有发现,给彼此的偏颇已悄悄过了线。
早膳过后,依旧是一碗牛奶,蒲听松等着他喝完,便领他进了书房。
小桌前的两个蒲团依旧,案上两本《对韵》,已是习到最后一章。
“有关蒲苇的先人诗作很多,大都与江水有关,蒲苇伴江而生,而这……”
而这也是蒲家和江家从数百年前,就一直纠缠至今的牵绊。
蒲家伴江家而生,帝师从太子时期就要追随皇帝,为他暴霜露斩荆棘,为他赴汤蹈火甚至献出生命。
蒲苇短寿,江水长流。
可,凭什么呢?
“蒲叶何短短,潮来江水满。岂无错金刀,割水水不断。”
蒲叶蒲叶,为什么你看起来变得只有手掌那么短?
是不是因为涨潮,江水太满,淹没了大半?
蒲叶啊蒲叶,你的叶子那么锋利,像刀片一样。
为什么连水都割不断?
“先生……”江弃言抿了抿唇,“我不喜欢这首诗,它听起来很不好。”
为什么江水一定要淹死蒲叶呢?为什么父皇揽政后一定要处死陪伴了自己一辈子的帝师?
“那便换一首吧”,蒲听松翻开下一面,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
为什么父亲明明有反抗的实力,为什么蒲家明明可将皇室取而代之,却始终守着那点忠心?
是因为那可笑的师徒情谊吗?
就因为那点可笑的情谊,蒲叶一点点被江水淹没,直到被自己养大的皇帝将铡刀架在脖子上,每一任帝师才会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悲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