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无悔,亦不怪。”
他们把这悲郁的宿命传了一代又一代,“汝莫要怪,此皆是命。吾辈为绥阳开盛世,虽死犹生。”
可,到底凭什么呢?
他不服,亦不甘。
他偏要打破这个宿命禁咒,他偏要江弃言不会对他生出忤逆之心。
皇权,有能者居之。
“老松堕枝供武火,枯蒲织蓆遮窗破……”
蒲听松刚念了一半,衣袖又被扯住。
“这个更不好,不喜欢。”
“这也不学那也不学”,蒲听松合上书,偏头看他,“你还挑上了?”
“就不好,就不学。”什么老松堕枝,什么枯蒲,什么窗破,一听就特别不好。
“蒲叶就没有好的诗吗?”江弃言有点不高兴,“我没有挑…我就是不希望它不好。”
“蒲叶的意象便是如此,前人未尝赋其好意蕴,不过……”
不过什么呢?他仰头看先生的眼睛,先生也正垂眸看他。
“为师可赋一首给你听。”
先生要作诗吗!江弃言立刻坐正身体,捏住一杆小毛笔,铺好干净纸张,打算记录下来。
“蒲生广湖边,托身洪波侧。春露惠我泽,秋霜缛我色。根叶从风浪,常恐不永植。摄生各有命,岂云智与力。安得游云上,与尔同羽翼。”
江弃言写着写着,眼睛就红了。
先生就像那伴在君侧,时刻风雨飘摇的蒲苇,身处风波朝夕不保,却从未轻言放弃。
也许有一天,先生会强大到震动朝堂。
他觉得先生就该如此,如果能继承皇位,他肯定会重用先生的。
他才不像父皇一样不辩忠良喜欢乱猜疑人,他……
可是,父皇已经有新的皇子了,还是当朝皇后嫡出的,或许很快他就要不是太子了。
“再要这么走神下去,枣泥糕可没有了。”
正想得出神的时候,先生忽然抬起书卷,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嘟嘟嘴,“不要。”
“那便用心。”
“嗯。”
“蒲苇生在江畔,所以古人作诗两种意象往往同时出现,换句话说,蒲苇离不开江水,日后小弃言想要吟诗作赋参加诗会,或者写策论文章,要用到这个意象时,就知道该如何搭配。”
江弃言看似听得认真,心里却有某种微妙的想法正在逐渐酝酿。
蒲叶伴江而生。
他跟先生天生一对。
耳尖微微发红,江弃言忽然轻轻问了声,“先生…我……”
“怎么?”蒲听松停止讲解,侧耳倾听。
“我,我可不可以叫你,夫君。”
蒲听松一僵,这些天他好不容易把“拜堂”的事抛之脑后,怎么偏又被提起……
“我…我想叫……”
江弃言往先生身边蹭蹭,又蹭蹭。
蒲听松轻咳一声,后退了一点,拉开距离,神色有些不自然,“现在不行,你太小了。”
江弃言有点委屈,不行就不行,先生干嘛躲他啊!
他往前爬了几步,搂住先生的腰。
蒲听松的手放下又抬起,反复几次,最终还是落在了他背上,“哪里学来的涎皮赖脸?嗯?”
“方哥哥教的。”
方哥哥教他,先生沐浴他钻浴桶,先生看书他爬腿,先生生气他就哭。
方哥哥说,只要他每时每刻都跟先生黏在一起,先生就会慢慢习惯他的贴贴,就会渐渐变得离不开他。
蒲听松抱了一会,便把人从怀里拎出来,“好了,快到午时了,为师去做枣泥糕。”
他不依,一把抱住先生的手,“一起去。”
蒲听松考虑了一下,便牵着他去了膳房。
他也没闲着,坐在灶台前,帮先生添火。
忙活了半天,枣泥糕终于出锅。
蒲听松用帕子沾了水给他把脸和手都擦了一下,才递给他一块热乎乎的糕点。
看着他吃得腮帮子鼓起,蒲听松竟感到有些许满足。
红褐色的糕点,与多年前那一盘枣泥糕重合。
它终于等来了它的食客。
“好甜…好香……”
江弃言眼睛一眨,泪珠无声滚落。
怎么能这么好吃呢。
弄得他好想哭啊。
手中又被递了一块,先生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说,“两块差不多了,吃撑了肚子,还要不要吃饭了?”
不给吃了吗,那他就慢点吃吧。
江弃言小口咬着新一块糕点,细细品味又是不同的感觉。
很细腻的口感,包裹着口腔。
就像先生细腻的心思,包裹着他整个人一样。
从此他再也不用像只没人要的小兽一样,在黑夜里独自舔伤。
用过午饭,先生让他自己去玩,便进了书房。
他去找方无名的时候,方无名正鬼鬼祟祟往枕头底下藏什么东西。
他心底咯噔一下,走上前,拍了拍方无名的肩膀。
方无名狠狠抖了一下,转过头来见是他,才拍着胸脯松了口气。
“方哥哥,你刚刚这么投入,在做什么?”
“说来惭愧”,方无名把他拉出厢房,神神秘秘道,“我这屋里跳进来只蚂蚱,一溜烟就寻不着了,我这正找着呢,你就来了。”
“言言啊,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呢?刚刚真是吓了我一跳……”
方无名在骗他!江弃言轻轻攥拳,方无名为什么要拿他当傻瓜哄骗?
现在是什么季节?深冬!
怎么可能有蚂蚱。
“先不说那些了,你瞧”,方无名给他展示了一下口袋里的谷粒,“我找小厨房要的,走,我带你去捕鸟。”
“奇了怪了”,说到捕鸟,方无名才想起来看了看天色,“这上午还出着太阳呢,太阳都去哪了?”
“这天未免也变得太快了。”
“这鸟是捕不成了,我看这天像是要下雪,等雪完全下下来,我们找一个晴天,在雪上扫出一块空地,撒上谷粒,用带线的小木棒支好簸箕,等鸟钻进来吃食,我们躲在远处一拉线头,一次能逮住两三只呢。”
江弃言越发攥紧了拳头,之前他就觉得方无名给他的感觉很奇怪,现在总算明白奇怪在哪了。
方无名一开始展示给他的,是一个知书达理的翩翩公子,有礼节,知分寸。
可后来相处的某些细节,他又时不时觉得方无名……像一个纨绔混子。
方无名难道连彬彬有礼都是装的吗……
也许……也许人家有什么苦衷……
也许方无名就是单纯性格矛盾……
江弃言还是不愿相信方无名的不好。
也许刚刚方哥哥并不是在藏钱,而是藏其他不方便给他看的东西……
谁能保证自己没有一丁点小秘密呢?
他应该理解的。
方无名带着他在小院子里玩,他几次想要开口,都踌躇不定,他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色,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轻轻戳了戳方无名的肩膀,“先生给了你多少压岁钱?”
方无名疑惑地看了江弃言一眼,转了转眼珠。
“问这个干嘛?昨儿帝师大人好像说过了,他一视同仁,咱俩都是八片金叶子。”
心脏被狠狠攥住,江弃言在那一瞬,感到有些耳鸣,他不死心的又问了一遍,“多少?”
“八片啊”,方无名拿出荷包,打开,给他看,“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这个荷包,明显比昨天看着要瘪多了!
“方哥哥”,他深吸一口气,艰难道,“里面是不是少了什么?”
“啊,这个啊”,方无名眼神躲闪,“几块糖罢了,我已经把它们吃了。”
江弃言本来还在心里想,也许是先生放错了,真的只有八片。
可一看方无名这明显说谎的样子,他还有什么好为其辩解的呢?
心脏好疼,他强撑着笑脸,身体晃了晃,声音变得有些虚弱,“我有点饿,方哥哥你去厨房帮我拿点枣泥糕好吗?先生不允许我多吃,我不敢再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