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忽然伸到眼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弃言。”很轻的声音,似乎是知道他容易受惊,所以格外收敛,怕吓着他似的。
他抿抿唇,把东西交到那只手上。
很丑,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洞。
他有想过补救的办法,但是拆线重织后,还是会有大大小小的洞。
戴上就跟破破烂烂的乞丐没什么两样……先生…估计不会喜欢吧…
蒲听松很久都没有说话,他用拇指和食指无意识捻着这细麻线织就的围巾,眸光没有落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兔子长大了,这是第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把剩下的念头都尽数掐灭,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这条都是破洞的围巾绕在脖子上。
然后把兔子拉到身前,“哪里学来的?中原可没有这样的物什。”
江弃言抬头,看见先生眼底的探究,轻轻抖了抖,“我…我没有偷偷跑出去。”
“我跟一个厨娘学的……”,他小声说完,忍不住瞄了瞄先生脖子上的围巾,才继续,“先生,生辰快乐…”
先生快不快乐他看不出来,但是他心里正在偷乐。
先生好好看啊,脖子上围个破渔网都能那么好看。
一点都没有乞丐或者渔夫的感觉。
反而有种随意又慵懒的美感。
蒲听松的眸中,疑色渐深。
但只是一瞬,他轻笑,“辛苦你了,今日中秋,晚上带你去看孔明灯。”
“可是……那不是上元才……”
“想看吗?”
“想。”
“想看就有。”
“那……生辰宴怎么办?”
弱冠礼那么重要,先生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蒲听松没说话。
江弃言忽然就想通了。
先生没有长辈,也没有上官,他身为百官之首,唯一有资格给他束冠的是皇帝。
但父皇从来都不喜欢先生。
“对不起……”江弃言眼眶越来越红,愧疚得都要哭了。
蒲听松好像是叹了一声,声音不大,没让他听清。
已经掐灭的念头悄悄又在心头冒了个尖。
怎么就这么会哭呢,红红的眼睛,眼泪含着,要落不落,就那么盈着,叫看见的人心颤。
太会哭了,好像再硬的心肠,一见到这么可怜的小样子,都会软下来。
“道什么歉啊?”蒲听松把人又拉近了一点,“这么喜欢道歉,是不是推门的时候手重了点,你都要跟它说对不起?”
“不是的……”他要是真跟门道歉,先生一定会笑话他的。
“我没有哭……”眼泪没掉下来,就不算哭,他就是眼睛湿了而已,他没有哭……
怎么办呢?那点子不太好的念头越冒越多了,在心底缠缠绕绕的。
就这么个要哭不哭的样子,最想好好欺负了。
还想说点什么更过分的话来,最好是急得小兔子要咬人,这才叫得趣儿。
边哭边咬人?
蒲听松眸光暗了暗,拿起手边的茶,押了一口,咽茶的时候,那些个念头便也咽了下去。
“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宴会让秦阁主糊弄着就行”,蒲听松神秘笑了笑,“我们先偷偷开溜,今日中秋,外边热闹一些。”
本来一件平平无奇的事,被先生说成了“偷溜”,就莫名有一种做贼般的刺激……
他有点兴奋,以至于脸都红了些,“我们……要私奔吗?”
蒲听松一僵,眼神古怪,“谁教的你管这叫私奔?”
“没人教,我自己想的。”他们两个把一众宾客撂下,私自逃走,那不就是私奔吗?
先生的眼神为什么这么奇怪啊,还越来越奇怪了。
“以后这个词不准随便用”,蒲听松板起脸。
江弃言吐了吐舌头,“就要用。”
他走进先生分开的腿间,把身体靠在了先生胸膛上,“我,我喜欢跟先生私奔。”
先生严肃的脸产生了一丝裂痕,好像很快就要绷不住了。
江弃言屈起手指,悄悄探向先生腰间,然后挠了挠。
蒲听松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脸上的严肃消失,只剩下无奈,“手在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他蹭了蹭,假装是不小心碰到的。
“没干什么?”蒲听松抓着他的小手,往上提了一点,“弃言确定要这么说吗?”
话音未落,没被抓的手又挠了挠另一侧腰。
蒲听松低头的时候,看见江弃言在对他笑,很有特点的四颗小尖牙被阳光一照,白得发光。
“过了今天,先生就是大人了”,那小东西笑得晃眼,“过生日要开心,先生笑一笑。”
使坏偷袭他,就是想让他笑?
“为师很早就是大人了”,他便笑,只是笑容很浅,“用不着你一个小孩操心。”
“那我也……”
江弃言刚开了个头,就改了主意,“算了,我就做小孩。”
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早晨,自披着鹤氅的先生把他牵出皇宫的那一天起,他就是先生的小孩了。
从那个时候,他就想好了,他的命是先生捡的,他以后就属于先生了。
日落月出,夜晚如期而至。
他们“私奔”出府,上了护城河边一艘停靠已久的小渔船。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只有渔灯微弱的光芒。
好像随时都会有讨命的水鬼出没。
因为有点害怕,江弃言紧紧抱着蒲听松的脖子,两条腿还死死环着蒲听松的腰。
“为师什么时候架了个鱼竿?”
“什……什么?”紧张令他难以思考。
“笨,不然你是从哪里黏上来的八爪鱼?”
他……他才不是什么八爪鱼…
“小缠人精,抬头看。”
他被放下来,一抬头,眼底是满天飞火。
橘红的光,暖黄的光,倒映在河上,倒映在眼中。
这样的光,像极了五年前某一夜,他心说,先生就是这样如烛的暖火。
满天的飞火,便是五年积攒过的烛光。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他枕着先生的腿,看油灯一点点黯淡,又在先生的手底下被拨亮。
困倦至极的时候,他阖眼前最后的一幕就是那摇晃的灯光。
如今,这些曾经的灯光,都飞到了天上。
原来那些灯光已经攒了那么多了吗?足以遮住星星。
好开心。明明是先生的生辰,却过的好像是他生辰一样。
做先生的小孩真的好幸福。
江弃言看了一会繁灯,脖子就有点发酸,他一回头,却看见先生嘴角的笑容。
蒲听松没看孔明灯,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仰着头的小孩身上。
看着,看着,眼前就有一瞬恍惚。
在遥远的绥阳北边,那里的姑娘们在入冬前会给心悦之人织一种叫做“风领”的衣物。
围在脖子上,感受到温暖的同时,就会想起织它的姑娘。
眼前不知怎么,又忽然想起很多个日夜以前,他鬼使神差拿起母亲的嫁妆,跟一个小娃娃拜了堂。
怎么一时心软,就荒唐了余生呢?
“过来”,蒲听松招了招手。
江弃言很乖地走过去,贴贴。
可能是因为小孩太软太乖了吧。
可能是因为照着自己喜好养的。
可能是因为真的昏了头,被小孩用一点点好处就收买了。
那些其实都不重要。
蒲听松把人拥进臂弯,“快乐吗?这个中秋。”
不重要,因为江弃言是他的,他养的,就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