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父皇偷先生的诗,是给江尽欢用的吗?
江弃言忽然抿了抿唇,“先生写诗是……”
是对他不自信,帮他作弊吗……
他忽然有点难过。
“想哪里去了?”蒲听松捏了捏他的小鼻子,“是陛下的意思,你父皇让为师写诗,邀请大祭司来赴宴,为师想到与周先生关系不错,就直接寄过去了,谁知道他……”
难过并没有消解,但他松了一口气。
好在先生是信他的。
而父皇……恐怕让先生写诗邀请是假,真正目的是给先生透题。
按照父皇的预想,先生一定会因为不信任他,帮他作弊。
然后父皇再当众揭发他抄袭,让大祭司做证人,等事情发酵起来,就能直接废掉他太子之位,然后再立江尽欢为新储君。
如果闹大,甚至还会牵连先生……
父皇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先生会这么信任他。
也未曾料到先生会错了意,竟也给大祭司寄了一封。
父皇那般坚信先生会帮他弄虚作假,不就是……
不就是……
觉得他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吗?
“弃言”,蒲听松单手抱着他,另一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眼尾,“别哭。”
“这世上的人和事,并不是都能符合期望的”,蒲听松柔声细语安慰着他,“唯有自己的能力是能够通过努力不断提升,从而达到预期的,指望别人不如指望自己,求神拜佛不如脚踏实地。”
“你可以堂堂正正打败他,然后惊艳世人,告诉全天下,论才学,你就是当仁不让的魁首。”
“可是……”江弃言抿紧唇,心里七上八下,他感觉自己不行,“他用的是先生的诗……”
“那就堂堂正正打败我”,蒲听松的声音里,全然都是鼓励,“先生会以你为荣。”
打败先生……先生以他为荣……
江弃言脑袋懵懵的有点发晕,几乎都要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很久之后,他渐渐回笼的脑袋才能理解这两句话。
他看不清先生复杂的双眸,只能肯定那其中一定有认真。
先生没有开玩笑……
第39章 喜鹊喜,内廷飞
等三人登上摘星楼,早早听到通报的众人已经站起来迎接许久。
江弃言没察觉他们的态度有什么不对,毕竟苏仕元就站在身边,他只以为臣子过于尊敬的姿态是因为大祭司入席。
江弃言看到了好多熟人,这几年官职有升有降,跟先生交好的那几位倒是越来越好了,一路高升,往年最高的李员外已经成了最低的李尚书,其他人都超过他了。
蒲听松眼眸往左边一个较偏的位置瞟了一眼。
江弃言便也看了看那个空席,他知道先生不喜欢热闹,所以是看上那个位置了?
可只是一瞬,蒲听松便收回了目光,大步朝着最前面走去,江弃言愣了片刻,这才发现那位置的对面坐着江尽欢。
他在右边第一席,江尽欢在左。
官场座次尊卑有序,绥阳除了乘车以左为尊,其余都是右尊。
江弃言低下头,眼眸颤动着,死死咬住唇才能忍住泪花。
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过这些,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太子,他不在乎坐左边还是坐右边,也不在乎坐哪里。
就算坐在末尾,就算低江尽欢很多头,他也不在意,他只想先生舒服就行了。
可是……
可是先生迈着大步,身姿端正,就像先生说的堂堂正正那样……
堂堂正正的,在那些高官瞩目下,坐首席。
以前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那些因为过去太久,好像已经不再如从前那样深刻的一幕幕都沉进了深井,他低头的时候,只能勉强看到一点浮动的影子。
以前呢,以前啊,他甚至都上不了席的。
以前他不懂事啊,年宴的时候,他想跟父皇亲近亲近,父皇已经很久没来看过他了,他站在殿外,想要往门里望,父皇的近侍却让他回去。
红木门墙里歌舞升平欢声笑语。
可他只能从门缝里看见没点灯的小桌一角。
入目的只有黑漆漆的一片,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回到坤宁宫,仍是冷清清的,那时候他母后刚去世,父皇还没有娶小姨。
白条下,他倚门而靠,慢慢滑坐在地上。
他想,父皇笑得好开心啊,他站在大殿外,那么远那么远,都能听到父皇的笑声。
父皇到底喜不喜欢母后呢?
应该是喜欢的吧?不然怎么会这么生气,怎么会真的再也不管他了呢?
可是……可是……
他仰头看屋檐上的白帆。
可是父皇笑得好开心。
他想提醒父皇的,其实今天是母后的生辰。
母后在除夕与开岁交界的那个时辰出生,他们说,这个时辰出生的人,会很有福。
母后的陪嫁丫头喜鹊跟他说,小姐嫁进了天家,还有了他这么可爱的皇儿,果真有福啊。
他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喜鹊拉着他的手,蹲下身,跟他说,“小殿下争气,娘娘的命里啊,就是福气深,小殿下多陪陪娘娘,娘娘的病很快会好的……”
“小殿下……怎么一身是伤呢?来,奴婢为您擦点药……”
“小殿下……娘娘她不是讨厌您,她,她只是病了……”
“小殿下……娘娘是福缘深厚的人,我们再坚持坚持,娘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陛下来看娘娘了,小殿下……”
“别听,别听,奴婢……奴婢冒犯”,喜鹊捂住他的耳朵,“小殿下……他们没有吵架……没有的…娘娘是有福气的人……陛下只是太着急娘娘的病了……”
再后来,坤宁宫挂满了白布,喜鹊在他额头绑好白布条。
“喜鹊要跟着小姐去了……”喜鹊说着说着,就摸着他的脸哭起来,“小殿下……小姐她好苦……她真的好苦……”
他没有哭,他憋着泪,不哭。
脸上却渐渐湿润了,喜鹊把挂满泪痕的脸跟他贴在一起,“小殿下以后要自己一个人生活了,小殿下要照顾好自己,小殿下是善良的人,善良的人……都会有好报的……”
那天喜鹊口中一直是叫的小姐,一切就像未出阁时那样。
“喜鹊姐姐……为什么我要一个人呢?”
喜鹊不陪他吗?
“喜鹊……”喜鹊刚开了个头,就泣不成声……
“小姐……”
那天的灵堂之上,喜鹊一声一声叫着,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惨过一声。
“小姐——”
“小姐啊!”
那声音就像什么呢?他匮乏的认知难以准确描述。
后来先生给他讲对韵,他才终于恍然大悟。
杜鹃啼血。
可她不是杜鹃,她的名字叫喜鹊啊。
再后来,他问先生喜鹊是不是回老家了,喜鹊在老家过得好不好?
如果可以……他还想求一求先生,把喜鹊接到家里来……
先生把他揽进怀里,声音轻得像那天穿过灵堂的风。
“喜鹊姑娘已经……过世了。”
为什么呢?他不相信,他仰头跟先生说,“喜鹊姐姐生了什么病吗?”
“不……”先生看着他的目光有些不忍,“她……陪葬了。”
他脑袋轰的一声,好像要炸开了。
耳边闪过的,只有一声很认真的,“娘娘是有福的人。”
“善良的人都会有好报的。”
喜鹊是善良的人,可她怎么陪葬了呢?
桌上纸早就铺好,蒲听松已帮他磨好了墨。
他提笔沾墨,一字一句书写。
喜鹊喜,内廷飞。
八角亭上报福声。
黄酒满杯妃子笑,
方知出门迎灶神。
好难过,已经过去很久了,为什么还是会酸了鼻头呢?
江弃言在心里写完了下半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