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父皇……竟然……竟然……
他知道不应该这个时候插话,可是……可是……
他颤抖着声音,看向苏仕元,“请问……”
几不可闻的声音,“那两封信,能给我看一下吗?”
苏仕元刚坐下来,闻言将信封从桌面上拿起,递给江弃言,轻笑,“当然,太子殿下。”
江弃言抬头征求先生的意见,见先生点头,便怀着忐忑的心从已经拆封的信封里取出信纸。
当真正看见那两首一字不差的诗作时,江弃言的心狠狠颤动了一下。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那么恶劣,这是……这是偷,是窃啊!
为什么?就因为父皇是皇帝,是一国之君,就可以理所应当占有它吗?
就可以把偷窃变成名正言顺?
江弃言攥紧这两张纸,心里忽然对这皇权生出了一丝厌恶。
有权,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就可以让他先生,他那么好的先生,受这种委屈?
江弃言爬起来,站在椅子上,他直视着苏仕元。
“周先生”,他不知如何称呼面前人,索性就跟着先生叫,“您是先生的老师,我以为,您会站在先生这边。”
皇权就真的那么至高无上吗?连先生的老师都劝先生不要计较。
是,都有理由,都是为了大局,可是……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委屈的是先生!
天下大义说到底与先生并没有多大关系,凭什么随便来个人就可以以大义的名义让他先生为此受委屈?
苏仕元微微一愣,他看着站在凳子上,高自己一头的江弃言,又一次在心里默想,年轻真好。
苏仕元又咳嗽了几声,轻叹,“苏某也以为,殿下会站在陛下那边。”
“您是先生的老师,先生是我的老师”,江弃言眼睛里的情绪竟有些压抑,“如果我们都向皇权低头,那么谁还会知道,事情的本末?”
“真相不该被强权压迫,您为百姓说服先生低头,可知这头一低,您在乎的百姓众生就将再也抬不起来头!所谓上行下效,官员们会像父皇欺压先生一样欺压百姓!您这是在放纵权力的滥行!而真相和当事人的委屈,将永无出头之日!”
苏仕元沉默了,蒲听松也沉默了。
当沉默开始蔓延,江弃言才后知后觉自己站得有点高,而且出言也很不逊,语气很激动,好像很不应该。
第38章 以你为荣
迟来的心虚弄得江弃言有点腿软,可他心里却并没有后悔,唯一的懊恼大抵是方才应该更客气一点,可是情绪上头的时候,他什么也管不了,那一刻,他只想把先生挡在身后,把恶意拦在身前。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蒲听松,他向着江弃言张开双臂,“站那么高,不怕摔?”
先生在给他台阶……
他犹豫了片刻,到底没抗住温暖怀抱的诱惑,从凳子上跳到了先生怀里。
蒲听松抱稳他,继续与苏仕元交谈,谈话的整个过程,蒲听松一直在轻拍他的脊背,安抚着他。
苏仕元面有愧色,“岁寒,苏某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是……漠北大乱,镇北王到现在还生死未知,求援的信甚至都送到了遗忘谷,苏某……”
漠北大乱?徐经武受了重伤
蒲听松神色一凛,为何没有折子上奏此事?
蒲听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江北惘封锁了消息。
奏折是先经由皇宫,再送到他府上的,只是他没想到,多次敲打之后,江北惘还有胆子敢瞒他,还瞒得如此彻底。
稍加思索,蒲听松便想通了江北惘的打算。
江北惘这是要徐经武孤立无援,他想让徐经武死!
江弃言不安分地动了动,一方面他听到徐王生死未明有些担忧,另一方面他并不觉得这件事跟父皇盗窃先生的诗作有什么必然联系,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蒲听松死死按在怀里,先生还威胁似的捏住了他后颈一块软肉。
他只好闭嘴,闷闷不乐地圈住先生脖子,把脑袋埋进先生颈窝。
江弃言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但苏仕元却很清楚。
他当然知道如今是蒲听松揽政,他也不是让蒲听松受什么委屈,而是劝说蒲听松手下留情,外患当前,莫节外生枝。
他活了很多年了,久到自己也遗忘了自己究竟多少岁数,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是蒲听松做的一场局?
近十年前,蒲庚枉死,他入世为天家书悼文,以文字安抚愤怒的百姓。
那是他与不到九岁的蒲听松第一次见面。
仅仅一个照面,他就看出来这孩子心里淤着一股气。
这股气似乎存在很久了。
他怕蒲听松走上歪路,就在帝师府上小住了三个月,希望用众圣先贤把人引回正路,那三个月他寸步不离守着蒲听松,用最简短的语言,最浅显的方式,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他本以为蒲听松听了那么多,会认同他的理念,最起码不要再抱有反心。
是的,他看出来这股气是冲着皇室去的,他知道若是放任不管,蒲听松早晚有一天会反。
彼时江山动荡,百姓将处于分割、战乱、疫病的水深火热之中。
那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可就在第九十天,就在他尽量用最温和的语气告诉蒲听松他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他讲的那一天,蒲听松收起了笔记,眼眸认真看着他。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落霞与孤鹜齐飞,这个聪明到令他心惊的孩子跟他说——
“周先生,与其用破布在烂衣上打满补丁,我更愿意用打补丁的功夫再织一件新衣。”
那个时候,苏仕元在想什么呢?
蒲家世世代代缝缝补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前仆后继。
有什么意义呢?
他遗忘谷与蒲家一同守着这破破烂烂的江山,他苏仕元哪一次出谷不是为了给这更破的天下打补丁?
有什么意义呢?
镇北□□然出京,许下“漠北不平,此生不返”的鸿愿,从此再也没有踏入京关一步。
有什么意义呢?
苏仕元第一次问自己,他们做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
烂衣就是烂衣,他们这些念旧之人打再多补丁,这衣裳也还是破破烂烂,而且只会越穿越破。
所以那个时候,他没有否定蒲听松的观念,那天他看着已经快落山的夕阳,他想,黑夜结束的时候,新阳一定会升起。
于是他说,“苏某只有打补丁的能力,没有织新衣的本领。”
他说,“或许以后你可以,但在苏某看到新衣前,还是不得不去打那些补丁。”
“能补一点是一点,至少遮住那些要害之处,苏某不能让外邦人说起绥阳时,只能联想到破破烂烂的乞丐。”
上一次出谷,他没能说动蒲听松,反而被蒲听松所说触动。
这一次出谷,他又被小殿下一番话说得沉默许久。
苏仕元有些怅然,又有些释怀地想,或许他真的老了,在他窝在谷中,抚摸旧衣、怀念过去的时候,外面的年轻人却敢叫板俗制,势要日月换新天。
苏仕元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哀然。
可惜,可惜他只是一个书生,可惜他不再年轻,他除了已经熟门熟路的打补丁,再也做不了其他事情。
这一次出谷,他仍是为缝补破洞而来,
秋风里,苏仕元的头发悄悄白了一根,这细微的变化并没有任何人发觉,包括苏仕元自己。
“很强人所难,但,苏某希望你能答应。”
答应下来,暂时不要让江山易主。
“不白让你答应,待苏某去世之后,遗忘谷便赠与你……”
苏仕元递了块精致的牌子,牌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即使保养得当,边缘也依然磨损严重,那牌子正面只刻了一个字,“周”。
“我大周国师一脉,秉太国师周卜易之遗志,本应不惧反抗斗争,应有先天下人之胆,在立新中破旧求生。”
“但……自周朝灭,绥阳立,国师一脉多消沉避世,先人的精神一点点被遗忘。”
“这也是遗忘之地名称的由来”,苏仕元说这些的时候,神情有些恍惚,还有些痛苦。
但很快便转为平静,“苏某愧对国师之姓,不敢再称周先生,如今谷中祭司多消极之辈,无人可承先祖师遗训,若帝师大人日后愿接手遗忘之地,便给它改个名字罢……”
大周已经亡了,周卜易与世长辞已有九百余年。
如今这天下的名字叫绥阳,绥阳有帝师制。
那么前朝国师一脉……还有什么继续苟延残喘的必要呢?
蒲听松终是点了头,但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只道,“周先生一同去诗会吗?”
“走吧”,苏仕元扶着小童的胳膊,借力起身,然后走在了前面。
江弃言坐在先生臂弯里,半搂着先生的脖子,偷偷瞄苏仕元瘦弱的背影。
这个“周先生”,好像也没有那么坏……
可是他还是不高兴。
江弃言冲着苏仕元的后脑勺吐了吐舌头。
下一瞬他就听见了先生的叹息,“不喜欢他?”
“没有不喜欢……”江弃言摇摇头,“只是更在意先生……”
如果是他讨厌的人,他才不会吐舌头表达不满呢,他会狠狠瞪着对方,一直瞪一直瞪。
他其实就是不高兴“周先生”一来就让他先生委委屈屈。
他就是见不得先生有一点点不好。
蒲听松不着痕迹避过了他的话,“一会二皇子殿下大概会用为师那首诗,有信心超越它吗?”
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