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清苑县,马五十一站在文院门口,如今的他终于换上了童生服,他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文位服,认认真真守着文院大门,以防拜神会过来闹事。
文院内,蒲听松与县令李山正在交谈。
“邪教的入侵和传播速度实在太快,他们无恶不作,以替天行道的名义烧杀抢掠,手段诡异莫测,下官派去的探子全部失联,大人,这……”
“可知道他们大范围传播的途径?”
“暂时不知”,李山也很纳闷,这些百姓平常也不出远门,消息又很闭塞,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拜神会?
“近日有如庙会那样的活动,或者请过戏班子来唱戏吗?”
“没有,正是因为没有,下官才觉得纳闷,难不成拜神会的人真的会托梦不成?梦里大范围蛊惑百姓?”
“无稽之谈,李大人莫非还信鬼神一说?”
“那倒也不是,只是此事太过蹊跷,有些匪夷所思,下官实在是毫无头绪……”
蒲听松沉吟片刻,道,“去集市和钱庄上看过吗?”
“集市去过,那里没什么可疑的,就是正常买卖而已,至于这钱庄就没必要了吧……”
普通老百姓一般很少会去钱庄的,而且能开钱庄的都是一方巨贾,在朝廷中关系非凡,他一个小县令真的开罪不起。
这里面牵扯的事太复杂,拔出萝卜带出泥,李山不愿也不敢深入。
但李山怕,不代表蒲听松怕,他此次下来微服私访,就是要把那些江北惘残留的党羽全部肃清。
有什么样的君,有什么样的臣,那些贪官污吏不过是些尸位素餐的蛀虫罢了,以前他不动他们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如今正好借此机会一网打尽。
至于这集市和钱庄,他是一定要去的,他要验证一个猜想。
“李山,下午你换常服,跟本官走一趟。”
“是…”李山的回答有些迟疑,他其实不太想去。
一来不想得罪上面的人,谁知道面前这青年究竟压不压得住上面那些大山?
二来他觉得这些对调查拜神会没什么帮助,纯粹是浪费时间。
但蒲听松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交代完见面的时间、地点,竟是连接风宴都不去,直接走出文院,看方向是往最近的集市去了。
蒲听松一路走,一路观察,偶尔在一些摊位前停下来。
他站在一个包子铺前,轻笑,“摊主,你这包子怎么不用油纸包,反而用贵一些的竹纸?那样不会亏本吗?”
摊主正忙着,头也懒得抬,回道,“竹纸便宜,山上有人种毛竹自己开作坊,我们都是在他那进的纸,你站这么久到底买不买,不买别耽误我生意!”
“买,怎么不买”,蒲听松依旧好脾气地笑着,“这些包子我全买了,一会你帮我分给集市前面那些乞儿,我不要包子,把你的竹纸都给我就行。”
摊主疑惑地看了蒲听松一眼,嘀咕了句“古里古怪”,他一度怀疑这人是不是来捣乱的。
买包子却不要包子,只要包包子的纸?
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可下一瞬,一只白净漂亮的手伸过来,手心里躺着两片金叶子,蒲听松温声,“够吗?”
“够!够!”摊主笑逐颜开,生怕蒲听松反悔,飞快把金叶子揣进口袋,然后把那一摞竹纸都给了蒲听松,逃也似的跑到集市入口去分包子了。
蒲听松看着竹纸上的字,眼神阴沉可怕。
这么明显的字,李山的探子究竟是太马虎没注意看,还是早已被渗透了?
那些竹纸上面是一首童谣,无非就是些什么信拜神会治百病得神眷赐永生之类糊弄百姓的无聊把戏。
这样传播确实很快,他走了一圈,几乎所有摊主都在用这种竹纸,摊主们大多不识字,所以不介意用什么纸,便宜就行。
但,也正如大多数摊主不识字一样,大多数百姓也不识字,这拜神会除了用这种方式,一定还有别的途径。
蒲听松走过一处拐角,忽然看见几个孩童正围蹲在一起玩游戏。
第62章 病倒
本来不该注意到这些,但那几个孩子玩的内容却太过诡异了些。
蒲听松默默观察了一阵,带上竹纸,往县文院走。
京城,江弃言正在看陈安呈上来的内阁章程,宫里的香薰换了一种,淡淡的雪松香气弥漫在书房内。
江弃言闻了一会,皱了皱眉,总感觉这雪松味一点都不好闻,不是先生身上那种清冷的香调,反而有点腻人。
像是掺了什么似的,又或者是制它的人不过是在东施效颦。
“长生,把香灭了吧,朕闻着有些头晕”,江弃言揉了揉眉心,最近状态一直不太好,夜里多噩梦,白天精神萎靡,时不时还头疼难忍。
身上还软绵绵的总是没什么力气,前几日还好,这几日手软得快要拿不动毛笔了。
长生弄熄了香炉,有些担忧道,“陛下,是不是味道还是不合适?奴才让她们再去采买一些?”
“算了”,江弃言摇摇头,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他把章程看完,批注了一些修改意见,然后把这个折子放到一边,又处理了一些其他折子。
做完这些,已经是深夜了,他一边随意吃着御膳房做的糕点,一边看书,今年科举加试,府试就在半个月之后,与县试不同,府试中要考的经义主要是看对文章的理解。
糕点的味道其实不错,但他食不知味,吃着跟馒头也没什么区别。
江弃言感觉自己味觉都有点迟钝了,这种时候他就格外想念先生的枣泥糕,香香糯糯的,红枣的味道很浓郁。
糕点有些噎人,他拿起桌上的茶喝了几口。
也许是因为习惯了吧,这茶竟然不觉得有之前那么苦了。
正看着书,忽有人进来通传,“大理寺方大人求见——”
江弃言点了点头,长生便对那小公公道,“让他进。”
方鸿禧衣冠整齐,面带微笑进来,跪,“参见陛下。”
“爱卿免礼”,江弃言看着方鸿禧的目光有些复杂。
曾经的方无名,如今的方鸿禧,这人的笑容还跟以前一样,但……
是很疏远的笑容,像是刻意维持的某种礼貌。
江弃言定定看了他很久,过去的一幕幕出现在脑海中,他情不自禁脱口喃出,“方哥哥……”
方鸿禧低头,“陛下,臣受不起。”
没看错,果然就是疏远啊。
“方爱卿”,江弃言放下书,目光陡然威严起来,“何事深夜求见?”
“陛……”方鸿禧正欲开口,却忽然看见江弃言眼中的血丝,顿了顿,又低下头只当看不见。
没有关心,没有劝慰,只是公事公办般汇报,“厉王强抢民女,那姑娘性子烈,自缢了,那家人告到衙门,衙门不敢处理,又转交给大理寺,涉及亲王,臣亦不敢做主,所以来问问陛下的意见。”
事实上方鸿禧已经给蒲听松写了信了,但一来回信需要时间,二来说到底江弃言才是皇上,而这厉王还是江弃言的三叔,他不可能连告诉一声都没有,直接把人处理了。
江弃言眼睛望着某处出神,方鸿禧喊了他几遍,他才缓慢眨了眨眼。
是太累了吗?最近总是这样控制不住的发呆,思维也比以前迟钝了好多。
干什么事都慢半拍。
他转动着不太灵活了的脑袋,这一转太阳穴就开始疼,他最终放弃了思考利弊,直接道,“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爱卿看着办吧。”
方鸿禧眼底一闪而过几抹担忧,他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告退。
等方鸿禧退出殿外,江弃言想要继续看书,那书先前被他合上了,他寻找着看到的页数,却有些想不起来是哪一页。
他默然坐了许久,才慢慢回忆起看到了哪里,可还没看两眼,眼前的字就渐渐模糊起来。
耳边似乎是长生在叫他,“陛下!您怎么了陛下?!”
眼皮好重……
“传太医!快传太医!”
“不…”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不用了,他只是有点累了,歇一歇就好。
可他说不出来,眼前就彻底黑了下去,没了意识。
方鸿禧还没走远,听见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一人询问,“里面出什么事了?陛下没事吧?”
那宫女顾不得行礼,匆忙道,“大人,奴婢也不清楚,陛下好像昏过去了,奴婢要去传人烧水备用,恕奴婢失礼,先行告退。”
“好好,快去吧”,方鸿禧心里突突直跳,想了想,没留在宫中傻等,而是跑去告诉秦时知。
秦时知应该会跟帝师大人说吧,帝师大人主意多,希望他能快点赶回来,让言言平安无事。
方鸿禧下意识把蒲听松当成了无所不能的救星,但他忽略了蒲听松并不精通医术这一点。
蒲听松就算回来也只能跟他一样干着急。
江弃言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醒来时看见天色是黑的,殿内燃着烛火,就知道至少有两日了。
他咽了口唾沫,却发现嗓子并不干涩,有人给他喂了水,齿间还有残留的蜂蜜味道。
屏风上被烛光映出两个正在交谈的人影。
其中一人留着长胡子,年纪听着有些大了,“陛下没什么大碍,只是忧思过度,病从心起啊。”
“可知道他总不能醒来的原因?”另一人声音沙哑中带着疲惫,似乎因为焦急,很长时间没有休息了。
江弃言咬了咬唇,他知道正在和太医说话的是谁,他在听见第一个字音的时候就认出来了。
他从被窝里爬出来,外衣都没披一件,穿着明黄的寝衣就跌跌撞撞下了床。
他好像不会走路了似的,脚底发飘,差点撞翻屏风。
屏风后面的交谈戛然而止,太医识趣地先退出门外,蒲听松眸底闪过一丝挣扎之色,终究还是走了过去,把站都站不稳的病人一把抱回了龙榻上。
“陛下”,蒲听松神色无奈,“臣不过就走了几日,陛下就能给自己病成这样,臣,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您……”
江弃言拉着蒲听松的一角衣袖,声音很小,“还走吗?”
“走。”
胳膊瞬间被抱住,蒲听松僵了片刻,想要抽走,却最终还是没动。
他本来已经说服自己要改变策略的,他是打算控制一个傀儡,可没打算跟傀儡谈情说爱。
可是江弃言哭了,江弃言一哭,他就什么都顾不了了,他用另一只手给江弃言擦眼泪,一边擦一边柔声,“莫哭,现在不走,病养好了再走。”
“那不养了…”江弃言抱着先生的手臂,声音带着些许鼻腔,沉闷的,“永远不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