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相左相皆不说话,右相虽然没那两人精明,但看见他二人俱不吭声,便也强压开口的冲动,一言不发。
户部尚书李修竹却没那么多心眼,他早就有苦水要倒了,只是没有机会,如今陛下牵了头,他自然竹简倒豆子和盘托出,“禀陛下,六部办公之地相去甚远,然六部职能不可分割,有些事必须反复统筹协商,于是臣等经常奔波各部,极为不便。”
江弃言点点头,“依爱卿的意思……?”
左相心里一咯噔,生怕李修竹说出什么合并六部这种有结党营私之嫌的话来,悄悄将手背到身后,拼命给李修竹打手势。
李修竹没看懂,或者不如说他压根没注意左相的手,他脸色涨得有些红,明显情绪有些激动,“每次来往都要反复通报,层层审批,一件简单的事情要反反复复走很多完全没必要的流程,陛下,如果六部能在一起共事,那么效率提升五倍不止啊!”
其他五部尚书闻言皆是一惊,连忙出列,急忙下跪撇清关系,“陛下明鉴!这是李大人自己的意思,不是臣等的意思!”
他们在心里把李修竹祖宗十八辈都骂了个遍!
江弃言不在意的笑笑,示意他们回去坐着,“简化六部章程,朕正有此意,但朕担心什么诸位想必也心知肚明。”
其他人都明白,唯独李修竹还云里雾里,他听不懂江弃言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他的那些同僚怎么就跪了。
于是他恍然想起十二年前,他去帝师府赴宴,这些老狐狸们都穿着下品服饰,就他一个人穿着中品,而且这还是帝师大人提前提醒了他的。
李修竹感到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当年他以为帝师给每个人都提醒了,如今看来或许其他人并不需要提醒,只有他是个特例。
左相叹了口气,他起身,递了个台阶,“臣等愚昧,不知如何是好,还望陛下决断。”
左相了解李修竹这个人,会做事,而且做事很过细又极认真,但做人上面就差了点,情商不高,没那么圆滑。
放在承曦帝时期本是没有机会出头的,是帝师一路提拔他到如今这个位置。
“朝廷外有个寻花阁,朝廷内为何不能效仿一个?”江弃言缓缓道,“朕欲组建内阁,内阁选址在皇宫内,不接触后宫,就在前庭。”
文相神色微动,陛下这是打算和帝师分庭抗礼?
比起立场,左相陈安更多考虑的是民生,只要对百姓好,他就冲在前面支持。
陈安眼睛一亮,道,“陛下,此计可行!既预防党锢之祸,又能提高效率改善民生,就是这内阁不知如何行事?”
总不能所有人一窝蜂都在皇宫里办事吧?那不乱套了?
“原六部职能不变,但决策改为内阁决定,六部尚书及三位丞相为内阁参事,正三品及以上可为内阁行走,这样能保证重要决策人都在的同时,不至于太过凌乱,只是为了保证内阁的安全,需严加防守,锦衣卫乃是罪帝留下的,朕信任不过,诸位爱卿可有妙计?”
说是江北惘留下的,实际全是蒲听松的人。
文相心中一凛,猜想愈发得到验证,陛下这是要逐步组建自己的势力?
文相与其他几位不同,他原先是圣院的副院长,自原文相方鸿儒去世、方家灭门之后,他才被帝师提携入朝。
那几位或许是中立的,但他是帝师党的人。
他想不明白,陛下明知道他偏向帝师,为什么还要带着他一起议事,甚至还让他入内阁成为元老。
“朕知道诸位对朕或许还有疑虑”,江弃言扫视众人,目光落在右相身上,右相低下头不敢直视,“你们中有人觉得朕太年轻,乳臭未干,不相信朕的能力。”
他的目光缓慢移动,定在文相身上,“有人有自己的立场,觉得朕怀有私心,想要效仿承曦帝揽权,把朝堂变成自己的一言堂。”
江弃言继续移动着视线,落在陈安与李修竹之间,“有人一心为民,有改革之心,却无改革之实。”
“你们不敢大刀阔斧改革,你们害怕动作太大引起不满,你们总觉得上面有什么在束缚你们,于是你们畏首畏尾。”
闻言,所有人俱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口。
陛下一直以来都是随和待人的,但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你们不敢,朕敢!朕的处境诸位比朕更清楚!朕说是皇帝,其实就是一只囚鸟,一只被锁在笼子里的雏雀都有向往蓝天和明日的勇气,都有孤注一掷破笼而出展翅高飞的决心,你们枉活一大把年纪难道胆量连朕这只从小没见过自由的宠物、玩物都不如吗!”
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右相林奇忽然大声,“臣没有看不起陛下!陛下年纪虽然小,但陛下的魄力实在让臣服气!臣赞成组建内阁,至于守卫的事,臣愿替陛下分忧!”
“臣同样赞成组建内阁”,陈安紧随其后,“只是如今内阁章程太过粗陋,细章之事臣愿替陛下分忧,不出三日,臣会交与陛下过目。”
文相见两相已经同意,内阁组建大势所倾已经板上钉钉,只能也跟着附和,“臣赞成,但陛下如何保证内阁不会成为陛下的一言堂?”
“朕很小的时候,就觉得皇权过于高了”,江弃言做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决定,他徐徐道,“罪帝恶行,皆因皇权无所束缚。于是他可以肆意强娶忠臣的女儿,他可以虐杀自己的恩师,他可以随意雪藏良将、残害功臣,可他的权力究竟是谁给的呢?于是朕小时候总在想,一位君主到底代表什么?”
“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吗?是可以任意杀人的特例吗?皇权究竟是什么?”
“皇权是百姓给的!是你们给的!一位君主应当是一位英明的领头人!在其位,谋其职,谁说皇帝不是官职?既然是官,就要为民!”
“所以……”江弃言把他们震惊的神情尽收眼底,“朕决定限制皇权,内阁有权用合理的理由否决朕的任何决策,且朕无权因为内阁的否决而治内阁的罪,至于这具体形式,就交给左相拟定了。”
江弃言直视着文相的眼睛,“在具体章程出来前,否决权暂时交于三相,如果爱卿对朕的决定不满,可以直接驳回。”
第61章 你死我活外还有路
文相万料不到是这样一番结果。
陛下主动让权了。
哪怕知道有可能只是说得好听,哪怕知道这可能只是收买人心的手段。
文相还是动心了。
他想要试一试,他开始期待内阁真正运行后的模样。
江弃言没留他们很久,商讨了有关内阁的一些事宜后便让他们自行离去。
等事情都安排下去,心脏位置的空虚感便越来越明显。
他……需要找个人倾诉。
但他发现他居然找不到一个倾诉的人。
从前无论有什么心事他都会去找先生,但,现在先生已经离京了。
江弃言想了很多人,脑海中有很多面孔,但那些人都无法倾诉。
徐正年在漠北当大将军,镇守一方。
方无名吗……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要处理的东西不比他这个皇帝少。
再往下想,却是一个面孔也没有了。
“长生,陪朕说说话吧”,江弃言最终别无选择,把目光投向了身边低着头的人,“长生,你觉得取信于人难吗?”
长生上前半步,扶着江弃言往御花园走,“陛下,长生见识短,说不上个所以然来,不过长生觉得这要因人而异,单纯的人要比聪明的人容易一些。”
“是因为聪明的人总在骗人,所以也总觉得别人都在骗他,是吗?”
“陛下,这奴才也说不准,不过陛下说什么奴才肯定是会信的,陛下就是说自己是天帝下凡,奴才也信。”
“长生,你在宫中待了多少年?”
“奴才八岁净根跟着干爹,如今已经有快二十年了,过了年初三,就是二十年整。”
“你跟了那个人二十年,应该知道他跟蒲家上一代帝师的恩怨吧,说给朕听听。”
长生支支吾吾道,“这……奴才那时候小,管事的是干爹,这些事奴才也不太明白。”
不明白吗?
那就算了吧。
江弃言抚摸着一朵早开的牡丹,语调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长生,你说先生为什么要怕朕呢?”
“这……这奴才也不知道……奴才不敢擅自揣摩各位大人的心思……”
长生说着,眼珠转了半圈,心里却在想,没看出来帝师怕您。
“朕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你不知道也罢,朕自己心里清楚就行”,江弃言深吸一口气,“朕只是觉得自己很孤独,朕从小离群索居,身边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唯一算得上亲近的那人却……”
江弃言顿了一下,“先生其实心里还是怕朕,怕朕手上的皇权威胁到他,所以才更加用力抓紧朕。”
长生便顺着附和,“大人如今离京,不会再抓着陛下了,陛下可以活得肆意一点,奴才为您感到高兴。”
“朕并不高兴”,江弃言走累了,就在湖景旁的亭中歇脚,长生为他奉上茶水。
江弃言喝了一口,蹙了蹙眉,“为什么宫里的茶总是格外苦涩?还是说朕的心境影响了这茶水的味道?”
“回陛下,茶一直都是苦的,只是陛下不常喝,所以有些喝不惯罢了。”
果然习惯是一股可怕的伟力。
“人们总是用习惯的目光去看问题,把那些成见一日日积累下去,堆成一座翻不过的高山”,江弃言一点点饮尽,“可如果他看到朕的不同,朕是不是就能打破成见?”
江弃言看着长生迷惘的神色,沉默了。
长生也不是他倾诉的对象,长生的认知太浅薄了,很多话都不能理解。
等内阁章程出来,先生看到后,会不会明白呢?
他给皇权戴上了锁链,先生会不会解开他脖子上的项圈?
毕竟先生怕的,不就是可以主宰生死的皇权吗?
等内阁制度完善、施行,先生担忧的这个问题就再也不会发生了。
到那个时候,先生看他的目光,会不会有所改变?
别再忌惮他,如江蒲两家多年来的互相忌惮一样。
除了你死我活,他们还有别的路的,真的。
他已经先走在前面了,只要先生愿意跟上他,他们可以逃离黑暗的过去,奔向光明的未来。
可是,先生不敢信他,不敢贸然踏上这条全新的路。
还要多久…还要多久才能说服先生试一试?还要多久才能等到先生牵起他的手,陪他一起走到天亮?
江弃言心底忽然升起一阵烦闷,近日总觉得心神不宁,隐隐还有头疼之兆。
是忧思过度吗?还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长生……”江弃言脑袋有点昏昏沉沉的,他打了个哈欠,感到实在撑不住了,“朕有些困乏,就在这睡一会,拿个毯子给朕盖盖,然后别让人打扰。”
长生“哎”了一声,很快办妥。
江弃言裹着毯子,趴在石桌上,睡颜很安静。
只是他临睡着前,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身体有种坠崖般的下落感,胸口闷闷的如沉在海中。
这种感觉,不像正常的入睡。
但他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眼睛一闭,浓浓的困倦袭来,眼皮就睁不开了。
江弃言沉沉睡去。
长生端走茶杯,不多时,重新换了个杯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