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阳光映照着河面,反射出鲜艳的金红。
风停,来往渔船渐多,嘈杂声响起时,江弃言想,幸福或许就是这种感觉。
一切都在初阳之下,一如既往平凡,却又总觉着多了些什么。
多了什么呢?
是国泰民安,是万物生长,是……
所爱或许有成眷属的可能。
江弃言不由自主把视线投向远方树林,茂密的丛林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是露珠吗?江弃言留心多看了一眼。
第71章 江弃言,你不乖。
在看清那个发光之物的一瞬间,江弃言来不及做其他任何思考,用力猛推了先生一把!
破风声几乎在倾刻间袭来,然后便是大片大片醒目的红色。
蒲听松猝不及防之下被推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蒙上了红雾。
是血,是江弃言的血溅入了他的眼睛。
江弃言心口正中间插着一支箭。
心脉破裂,喷溅的血流甚至连箭杆都堵不住,向四周如火山喷发般歇斯底里……
不是流出的,是喷出的。
蒲听松一下就慌了神,他忙起身,在江弃言倒地前把人接到怀里,用手去捂喷血的胸口。
太突然了,一切都太突然了,上一秒他们还好好的说着话,下一秒眼前人就命在旦夕。
有什么从眼角滑过,跟眼下的血混在了一起,冲淡了血色。
江弃言费力抬手,轻抚先生眼尾,“别…别哭……”
果然……他一看见先生哭就会心疼啊。
蒲听松不知道自己哭了,他只是颤抖着捂住江弃言的心口,感受那里的跳动一点点变得强烈,又一点点微弱下去。
“陛下别怕…别怕…”蒲听松也不知道在安慰谁,到底是安慰江弃言还是他自己,他把人小心翼翼抱起,“没事的……没事……乖,别说话了……留点力气我们回宫看太医……”
不行,他要说,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江弃言强撑着开口,血水顺着他的下巴流成了一条充斥着绝望的小河。
“先生……你…别难过……我自愿的”,他吐着血也流着泪,“当初没有你,我,我活不下去……”
“你救我、养我,也……咳咳…教我、助我”,他声音越来小,越来越模糊,“我,只是,只是报答你……”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怎么会有人为了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甚至当不得真的恩情甘愿挡箭替死?
蒲听松的心疼得好像要裂开了,他整个人好像被撕做了两半,迟来的悔意终于如潮水般涌来。
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早就放下仇恨了。
他其实想要和江弃言一直这样快快乐乐过下去的。
什么家恨、什么世仇、什么权力,早就不重要了。
原来他其实只想要有个人能关心他、陪伴他左右。
原来他早就拥有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可当他终于发现这一点时,他却很快就要一无所有了。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这一次,他泣不成声,再也不能保持哪怕一丝镇定,“陛下……撑住别睡,我们快到城门下了……快了,很快了,撑住好吗,撑住……”
江弃言又吐血了,满下巴都是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你……可以,可以承认爱我吗”,剧痛袭来,脑袋越来越迷糊,他却强撑着睁大双眼,等待先生的答案,“是你……是你教我,教我爱上你的……我不信,不信你不爱……”
他紧紧盯着先生的嘴唇,如果听不到答案,他死不瞑目。
蒲听松嘴唇颤动了两下,双眼之中泪水越来越多,“先生早就……早就爱上你了……”
“是先生太笨了,先生一直都不明白。”
江弃言扯出一个笑容,他努力抚摸先生的眉毛,想把它抚平,“我……我好高兴……”
“我好高兴……”
他笑着,眼泪却不由自主滚落,“早一点……早一点就好了……”
“先生……我好疼……我…我疼得受不了了,箭太深,我……没救了”,他声音很轻,是最后的告别,“让我早点走吧……我不想再忍,真的太疼了……”
蒲听松不信,只是一味往前飞奔,他的眼泪一刻也不曾停止,“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谁教你轻易放弃的,再乱说……”
他抖着声音,似乎有一点崩溃,“为师饶不了你……”
“再忍一忍吧,忍一小会好吗,一会就不疼了”,蒲听松把头低下去,轻轻靠着江弃言的脸颊,“你是乖孩子,你要听话……”
“你听话一点吧……先生求你了……”
江弃言缓慢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表示同意。
他还保持着笑容,迷迷糊糊地想着,原来先生害怕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啊。
真可爱。
以后都看不到了。
江弃言缓缓垂下手。
蒲听松走了一段距离,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了。
怀里小小的躯体怎么越来越冷?
“乖乖,你是不是很冷?”蒲听松松开外衫系带,用衣袍轻轻裹着他,“你冷了要跟先生说。”
“跟先生说说话好吗?”
“小懒虫,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太阳都晒屁股了”,蒲听松一个人自言自语,越是说,越是绝望,“先生错了,先生不应该逃避的,你原谅先生,理一理先生好吗?”
“你不理先生……先生会难过的……”
江弃言无力开口,眼睛半眯着,睫毛剧烈颤抖,似乎只是睁眼就已经用尽全身所有力气。
他的嘴唇发乌,脸上血色越来越少。
蒲听松一手搂着他,一手慌乱地去捂。
大量鲜血从指缝溢出,怎么捂也捂不住。
蒲听松整个人都在发抖,全身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在一点一点封冻般,寒意自脊背升起,莫大的恐慌将他的意志击得七零八碎,他轻声,“想听先生说爱你是吗?”
“你说想,先生就说给你听”,他用最后仅存的理智,像每一次哄江弃言时那样柔声,“你不睡,先生就一直说,说到你听够为止。”
江弃言动了动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关系,先生知道了”,蒲听松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温柔,“知道你说想听,那你一定要听完好吗?”
他漫长的一生,从十三岁那年才算真正开始。
那年他把一个孩子牵回了家。
“先生太孤寂了,先生一个人孤孤零零过了很多年,那些年先生养过一只摔下树的小鸟,但它是个没良心的,伤好了就撇下先生飞向远方。”
于是他第一次动了想养个宠物的念头,养一只不会飞、不会离开他的宠物。
或者……再养只小鸟吧,这一次,剪断它的翅膀。
“先生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可爱,先生很喜欢你,因为你乖巧懂事,同龄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自私任性的时候,但你没有。”
于是他坦然受了这个乖孩子一拜,以先生的身份陪在身边。
“先生看你总受欺负,身上总是带伤,看着你饥肠辘辘却一声不吭,不给别人添麻烦,先生就觉得心软。”
于是他把人领回了家,仔仔细细照顾着,以“养一个傀儡”的名义。
却忘了,最初他只是“喜欢”和“心软”。
仇恨和野心像一条灰色的布,缠住了他的双眼。
让他再也看不清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所图为何。
“先生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喜欢变成了爱,只是看见你哭、感受着你贴上来时,总会心软。”
“先生也不记得心软多少次了,先生看着你慢慢长大,看着你越来越优秀,先生却越来越失落。”
他因为心软,没剪断小鸟的翅膀。
这一次,小鸟还会离开他吗?
他看着江弃言布局,看着江弃言一点一点收买人心,看着江弃言越来越不受控。
为什么不阻止?
“原来,在那之前,先生就爱上你了,你要权,先生就放任你取。”
为什么当时不明白这就是因为爱。
为什么总是在来不及说太多时才告白?
悔意在心底蔓延,“后来你说喜欢先生,先生下意识觉得好荒唐,先生一时接受不了,于是选择离开。”
为什么那时不相信他会被人用心爱着,为什么不相信他已经爱上了人?
为什么总要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幡然醒悟、追悔莫及?
“是先生太糊涂,先生鬼迷了心窍,看不到你的付出”。
蒲听松这辈子都没怎么哭过,可这一次,他几乎流干了眼泪。
他忽然想起,江弃言跟他说,把眼泪都给他攒着。
他攒了一生的眼泪,都在这一天还给江弃言了。
“先生爱你……先生好爱好爱你……舍不得你磕一下碰一下,舍不得你伤心难过,可是……”
可是,就是自己最令他难过。
就是自己让他受这么重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