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那些纨绔们一个个都长大了、成熟了,时不时会有人邀请他聚在一起喝酒。
酒醉之时,谈论起当年,有人坦率执言,“方兄,你变了好多。”
“你知道吗?我们当年不带你玩,其实不是因为你的身世,是因为我们怕你,你笑得太恐怖了,无论别人怎么对你你都只是笑,像……像个假人一样,我们都怀疑你不是人,是什么山野精怪化的形……”
“对对对,我们当时还特别讨论过,最后一致认定你是野鸡修炼成精……”
“方兄,你现在终于像个人了。”
是的,方鸿禧看着秦时知的侧脸,看了很久。
现在他终于是个鲜活的人了。
也许,所有被爱的人都会得到救赎。
“秦大阁主,有没有兴趣陪我喝喝酒,然后聊聊你的过去?”
别人他不知道,但他方鸿禧知恩图报。
他是得到救赎的人,但现在,他想给那个救他的人以救赎。
秦时知眸光动了动,笑,“好啊。”
于是一家小酒肆,多了两个对坐交杯的人。
故事的开头,要从一个上锁的高阁和一个贪玩的小孩说起。
小阁楼其实不算高,只有二十层。
就是这二十层,锁了秦时知整个童年。
他三岁被立为少阁主,离开父母被丢进了最高层。
整座楼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只有一层一层走下去,走到最后一层,阁门的机关才会打开。
他一个人被关在里面将近二十年。
有时候,他会望着楼下的风景,有时候他跟小鸟说话聊天,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玩石头。
一块石头,他可以玩很久,因为他真的很无聊。
无聊是他成长的底色,就连给他送饭的也不是人,只是机关。
“所以当年我终于走到第一层,见到外面的世界时,我觉得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玩一下,尤其当我见到其他人类的时候,我也很想玩一玩,我对各种各样的人都很好奇。”
“最初的时候我喜欢恶作剧,我喜欢观察别人对我玩笑的反应,你是最特殊的那一个,你的所有反应都蒙着一层不真实的皮,可越是如此,我便越是对你感兴趣。”
秦时知从不对外提起他的经历,一来他觉得没必要,二来他没心没肺确实不在意。
但说出来后,好像身上松快了很多,这种感觉就跟他第一次走出阁门的感觉是一样的。
新鲜、期待,以及一成不变的生活即将迎来的无数种可能。
后来两人越说越喝,越喝越说,不知不觉就喝得酩酊大醉。
月亮高高挂起,大街上两个醉鬼互相搀扶着,勾肩搭背晕晕乎乎摇摇晃晃。
“方……方大少卿”,秦时知一边左脚拐右脚一边摇头晃脑,“本阁主要摔跤了,你给本阁主垫着点,本阁主的形象不容有失……”
“哇……”方鸿禧没搭理,他胃里翻江倒海,吐了秦时知满袖子。
秦时知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像是不敢置信。
方鸿禧指着他捧腹大笑,“哈哈哈…醉了还…还…死……死装……”
“方鸿禧,本阁主……本阁主告诉你,你完蛋了”,秦时知嫌弃地卷起袖子,追人,“你明天还能爬起来去大理寺,本阁主就不姓秦!”
方鸿禧拔腿就跑,就像曾经的很多次那样,跑得跌跌撞撞。
他并不担心摔倒,每一次快要摔倒前,秦时知都会出现在他身后,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
次数多了,方鸿禧就想,秦时知怎么可能追不上他?
如果追不上他,又怎么能及时拎起他?
秦时知这个混蛋啊,就是喜欢猫抓耗子,跟他玩捉人的游戏。
不过……
方鸿禧放肆大笑。
这个游戏他可以陪秦时知玩一辈子。
把他们两人没有伙伴陪玩的幼时时光,通通玩回来。
……
次日早朝,方鸿禧告病没去。
江弃言听说方鸿禧病得很重,爬不起来,下朝后就准备出宫去探望一下。
谁知先生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陛下最好别去,方大人现在见不得人,陛下去了他恐怕会很尴尬。”
江弃言瞬间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于是他也意味深长看了先生一眼,“方爱卿竟如此身娇体弱,朕都没有爬不起来的时候……”
蒲听松觉得江弃言话里有话。
他好像很想爬不起来似的。
蒲听松挑了挑眉,“陛下放心,臣比较懂节制,绝不会耽误陛下早朝。”
江弃言的目光肉眼可见沉了下来,满脸不高兴。
耽误一下怎么了?区区一次早朝……
他一点都不喜欢先生节制!先生还叫他放心,故意气他呢?
蒲听松看着小兔子气鼓鼓的样子,眼中笑意加深,轻轻敲了敲他脑门,“陛下这脾性要改改,动不动就恼,早晚给自己气出个好歹来。”
江弃言没有捂脑袋,而是目光灼灼看着先生的手,声音不自觉放软,“敲疼了,先生……”
“那臣给陛下揉揉?”
江弃言直到先生揉了很久,才道,“不要。”
“那就给陛下吹吹吧。”
蒲听松抬起他的下巴,俯身凑近。
气流掀起碎发,晨间初阳将熔金点在唇与眉之间。
这一刻仿佛定格,直到光影变换角度,眼前的面孔被阳光晃开、晕染、虚化。
江弃言伸手,捧住先生的脸,意乱情迷吻下去。
他想让这一刻变为永恒。
第78章 站不稳的小孩
后来在遗忘谷中渡过的余生里,他和先生试过很多种接吻方式,但他还是时不时想起那个在光影交错下呼吸错乱的瞬间。
瞳孔里是他的光,也是他的影,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属性同时出现在一人身上,显得一时虚幻一时真实。
但很快就在时间推移下只剩光。
真实的,可以触碰的光。
江弃言把光捧在手心,落下深长一吻。
光带着温度回吻了他。
雨深云温。
……
元顺七年春,朝堂焕然一新,天下人不说富足,起码温饱没有问题。
圣院倡导各文院“到民间去”,各地文院纷纷响应号召,率领童生们去人间送温暖,接济寒门读书人。
文相散去半数家财,在各地建立书屋,任何喜欢读书的人都可以在书屋里借阅。
吏治清明,朝中无事,陈安便提出辞官,陈东来入朝接替他成为左相。
陈安独自一人背着包袱,带着一个眼盲的姑娘离开了京城。
他说,他想要带她看看世界。
他做她的眼,把一路上的奇闻异志说给她听。
他还说,如果有机会,要给他的小孙女治治眼睛。
他说自己老了,能养这可怜丫头多久就养多久吧,等到死前,就找个信任的人家把丫头嫁了。
恰逢那日文相之孙表示愿意迎娶,日后一生一世一双人。
两相做主定下婚约,等陈安爷孙二人游历归来就办婚礼。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唯独漠北那边一直僵持不下。
早朝之上,江弃言目光扫过众人,落在蒲听松身上时,有些心虚地错开眸子。
他不想再等了,他现在就要出兵亲征漠北,平定边疆之后立刻下诏书退位,然后跟先生美美隐居。
先生肯定会很生气,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大不了事后被收拾一顿,一顿解决不了那就几顿,能怎么样嘛。
江弃言在心里给自己加油鼓劲,顶着先生阴沉沉的目光硬是当众说完了自己的想法。
还直接一锤定音了。
群臣自是劝阻,但他不听,先生站起来用眼刀剜他,他只当没看见。
他大手一拍,下巴一扬,“就这样决定,散朝!”
群臣无奈,只好退去,文相留了个心眼,回头看了看,发现帝师纹丝不动坐着,顿时有了主心骨。
他们劝不住,帝师总是能劝住了吧?
帝师要是都劝不住那就甭劝了,回家收拾收拾好准备随驾吧。
大殿里宫人退散,顷刻只剩两人。
蒲听松缓慢捋了下袖子,端起茶杯,专心致志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