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晚班的技术人员已经走了,办公区域黑着,只有江崇的办公室还透着亮光。
程溯走到门口,抬手敲了敲:“还没走?”
江崇抬头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又转回去滚动电脑上的报表,核对完继续签字。
程溯走到他对面坐下,看着桌子上原封未动的外卖:“你这白天找人,晚上干活,不吃不睡的打算靠光合作用活着?”
“忙完吃。”
说着抽出一张预算表递给程溯:“这张漏签了,补一下。”
程溯接过来,摸过笔,随口问:“找得怎么样了,有消息吗?”
“没有。”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
“不找了?”
“找。”
“怎么找?继续找人问?”
江崇把签好的文件整齐叠好,放到一边:“自己找。”
程溯看着他起身去拿外卖热饭,转了一圈椅子,看了他几秒,突然笑道:“说实话,你表现得倒是比我想象的冷静。”
江崇打开微波炉:“什么意思。”
“看你前几天跟人口普查似的到处问,我还以为你找不到人会发疯呢。”
江崇垂下眼睛,扯开外卖包装:“发什么疯,把他的朋友抓起来严刑拷打,还是人肉搜索他的去向。”
拧开旋钮,微波炉发出轻微的噪音,江崇接着说:“这里是法治社会。”
程溯扑哧笑了一声:“行,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死不了,看来是我多虑了。”
江崇看着微波炉里的亮光,好一会才低声道:“我还要见他,当然死不了。”
程溯点点头:“那你吃饭吧,我撤了。”
他站起身,又想起什么:“哦对了,下周要跟移信达那边碰个面,把设备的定价谈下来,你一起去吗?”
江崇说:“去。”
“那几个老酒鬼可不好打发,你确定身体受得了吗,不行我就多带两个商务去。”
江崇说:“不用,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
程溯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江崇热好饭,草草吃了几筷子就没了胃口,外卖油重,他这些天又有一顿没一顿的,空荡荡的胃接收了不熨帖的食物,隐隐发出不适的抗议,但江崇没有管,把饭吃完了。
沈年不喜欢别人浪费食物,要是看到剩这么多饭菜肯定是要讲两句的。
今天时间太晚,会惊动物业,江崇没再如常那样去沈年住过的房子待一会,直接回了家,想要好好睡一觉,周末去办点事。
凌晨三点,江崇翻身从床上下来,倒了杯水压下心口泛起的恶心感,吃了片安眠药又重新躺回去。
第二天十点多才醒过来,大脑混沌地像是刚经历过宿醉,江崇清醒了好一会,才起来简单洗漱一下,拿上车钥匙出门。
他本来是打算直接去采购物品,但路上却鬼使神差地又转头去了沈年住的地方。
其实没有什么意义,但是每天去那里呆一会,能短暂地获得一点做事情的力气。
车子停在单元楼下,这栋楼在一排的最前面,在楼下可以看到那扇小窗口。
江崇靠进座椅里,想如常那样在楼下小憩一会,但闭眼睁眼间,好像突然看到了三楼那个房间里绰绰的人影。
江崇反复再去看那扇窗户,想要确认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几分钟后,窗口再次走过了一个人影。
睡意瞬间褪去,江崇立刻解开安全带下了车,朝着单元楼走去。
江崇刚敲了两下,房门便从里面打开来:“谁呀?”
来人是房子的房东,手上戴着蓝边的线手套,屋里的桌椅家具都在客厅里,大概是在收拾房间。
刚刚跳起来的心又晃晃悠悠地落回了原位。
房东仔细看了看他,恍然道:“哦,我记得你,你是沈年的哥哥吧?”
沈年住这里期间,因为多个人过来住,专门和房东打过招呼,因此江崇也跟房东见过几次面,不过当时对外介绍都是沈年的哥哥。
江崇客气地打了招呼,然后斟酌了一下语言,问道:“请问您知不知道沈年去哪里了?我前段时间……跟他吵架了,他搬走也没跟我说。”
房东摘掉手套:“哦……他说是准备去外地工作了,所以就提前退租了,本来还有个把月房子就到期了,结果他房租也不要就搬走了,我说把押金退给他,他也没要,这小孩也是实心眼。”
“那您有他联系方式吗?”
“有啊。”
房东把信息给他看,却还是原来的账号。
江崇不死心地问:“他有说要去哪里工作吗?”
“这我哪知道,他也没说……哎,对了,你等一下……”
房东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往屋里走,边走边说:“他还丢了个东西在这,我拿给你。”
房东的声音由远及近地绕回来:“这东西我收房那天找着的,我让他来拿或者给他寄过去,结果他非说不要了,让我卖了捐了都行,但你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哪敢随便说卖就给卖了啊……”
房东走回来,把一个米白色的绒布盒子递给他:“喏,就这个。”
“你是他亲戚,等你联系上他,把这个还给他吧,我们可不是随便贪这种便宜的人……”
江崇看着那个精巧的白色方形小盒子,突然感觉头皮一麻,像是有一种预感,面前这个看起来小小的东西里,装着让他无法承受的东西。
他缓慢地伸手去接,越靠近,心脏便愈发剧烈地跳动。
小小的盒子落在手心里,手指卡在盒子的开口处,轻轻用力,盖子便弹开来。
深蓝色的海绵垫上,静静地立着两枚戒指。
素净简单的戒圈刻了暗底的花纹,而细钻反射出的那一点光,像是突然化成了实体的刀刃,毫无预兆地深深扎进了心口里。
江崇屏住呼吸,伸手拈起了那一对小小的圆圈。
指尖触到内圈的一点粗粝摩擦感,江崇转了一下,便能看到内圈里刻着的文字。
江和沈,以及两个字中间,小小的爱心。
像是有什么东西骤然碎裂在了胸腔里,迸溅的碎片,被刚刚扎进去的那把刀旋转翻搅开来,密密地扎进血肉的每一处,鲜血淋漓,让他几乎想要弯下腰去缓解这种让他无法形容的痛。
房东把东西交给他后,便转身戴上手套继续回头去收拾房间,还在随口念叨:“我看了一眼,好像是戒指,估计是他买给女朋友的吧,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失个恋跟天塌了一样,这么贵的东西说扔就扔,不知柴米油盐贵哦……”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崇才重新松开手,把几乎嵌进手心里的戒指仔细地放回盒子里,抬头看进这栋熟悉的房子,声音嘶哑地开口问:“您这房子打算出手吗?”
房东抬起头:“什么?”
江崇说:“这栋房子......我想,买下来。”
半个小时后,江崇从楼里走出来回到车上,坐了一会之后,重新打开戒指盒,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内圈的刻下的字,然后把大一点的那枚严丝合缝地戴进左手的无名指,有些出神地想。
想沈年在某个夜里偷偷牵着他的手量尺寸的样子,想沈年去挑选戒指时是怎样和别人介绍他,想沈年原本要在一个怎样的日子里把这个戒指拿出来,用亮晶晶的双眼看着他说“江崇你闭眼我奖励你个东西”,也想沈年是怎么样的心情把戒指丢下离开。
他拥有过全世界最好的爱人,他曾经差一点,就能和沈年走到这一步。
然后他自己亲手毁了这一切,把一颗真心生生打碎,散落一地。
下午,江崇载着采购的物资抵达了福利院。
这是他这些天第三次来这里。
赵院长看到他的车迎了出来。
往日里其实他跟着沈年一起买过东西寄来,但并没有亲自来过,前几天第一次来的时候,赵院长本来只以为他是热心捐赠人。
然后听闻他自我介绍是沈年的朋友后,便更加高兴,连连说沈年是个好孩子,交的朋友肯定是也都是好孩子。
江崇很想说其实您看走眼了,但最终没能说出口。
江崇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赵院长拉着他的手连连说够了:“你前两次送的那些就已经够多了,这一趟一趟的,哪里用得完。”
江崇浅淡地笑笑:“上次是衣服和生活用品,这次主要是些吃的,也不冲突。”
赵院长拉着他,一手抹了抹眼角:“走走走,进去说,进去说,你们现在这些孩子啊,这阵子还有好些个大学生,一到星期天就来帮着我们洗衣服打扫卫生,带孩子们玩,都善心,也懂事……”
江崇跟着他往前走,一边环顾四处看着这个曾经沈年长大的地方:“赵院长,我前阵子忙,两次过来都没有好好看看,今天能在这多转转看看吗?”
“行,行啊,走,我带你转转。”
赵院长领着他从最前头的教室一路转了一圈,边看边感慨:“这里都是翻修过的,以前可没有那么好的条件,没有空调没有暖气,我们这福利院又在郊区,一到冬天,就靠屋里生个煤炉,孩子们起床的时候,就拿去煤炉上烤一下袖口和裤腿,烤暖和了再给他们套上。”
赵院长说着笑了一声:“沈年小时候就懂事,非要帮我们给其他孩子穿衣服,结果那煤炉高,他个矮,就踮着脚把衣服举起来烤,结果摇摇晃晃地也站不稳,还把那棉袄袖口给点着了。”
“还有一回,他在院里跟宇航一块烧火盆,然后往里埋了两块山芋,结果两个人为了争那个更大的磨了两句嘴,给他气得哼哼的,一脚踩着盆边摔了个屁股蹲,正好有根柴火把他棉裤引着了,他就捂着着火的屁股嗷嗷哭,得亏是穿得厚,不然现在他屁股都得留个印……”
江崇听着他描述的画面,轻轻笑了一下,接着又问:“宇航就是他小时候的玩伴吧,我听他提过几次。”
赵院长叹了口气:“是啊,两人小时候是最好的朋友,但是宇航有先天性心脏病,很小就没了,那会沈年受了好大打击,一整年都没怎么说过话,这里的孩子啊,命都苦……”
赵院长一路上絮絮地跟他讲了不少沈年小时候在福利院的事,江崇听得有些入神,赵院长讲完后,他忍不住问:“沈年小时候住的地方还在吗,我能去看看吗?”
“以前住的地方在后边,现在翻修变成仓库放东西了,你要想看我带你去看一眼。”
“好,我想看看。”
两人往后院走,路过一间教室时,听见了响亮的哭声,江崇停下脚步看过去,门口有个小朋友正拉着一个穿着志愿者马甲的年轻女孩,似乎是不舍得她离开,女孩蹲下身想要抱抱他,却被旁边的阿姨拦了一下,然后冲她摇了摇头。
女孩似是心有不忍,但最后还是在小朋友的哭声中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阿姨也赶紧领着孩子回了教室里。
赵院长见他停下来,也跟着看过去,像是为他解答疑惑:“这里年纪小的孩子,临时志愿者和来捐赠的人是不能随便抱的,更不能带出去玩。”
江崇问:“为什么?”
赵院长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因为会有依赖性,抱了一回,她们可能就会一直惦记,等日后不来了,孩子可能会受不了。”
“对这里的孩子来说,你抱完了又丢下,可能比从来没抱过她们还残忍。”
赵院长说完话便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才发现江崇没有跟上来,而是面色发白。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才像是终于回了魂,慢慢地跟了过来。
后面的一排平房拉了个院墙,加了个大门,即使是翻修后,看起来也比较破旧了,房门也比较矮,江崇要低着头才能走进去,但里面收拾得都很整洁。
“这边主要是放一些前边放不下的物资,还有一些孩子们退下来的东西,都存着呢,不管说是孩子被领养走了,还是以后长大了,想回来看看也能有个纪念。”
赵院长又带着他往前走了一段,进了其中一间:“沈年他们几个人的东西基本都在这间屋子里,上学的书本啊文具啊都留了一点,他自己偶尔回来也会来看看,算是回忆童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