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绛说:“你是。”
他趴在丛岭的身上,趴在他的颈间,哭出了声,他终于忍不住了,爆发似的大吼道:“你是!你是我老婆!”
他的眼泪砸在丛岭的脖颈上,滚烫灼人,他控诉道:“我那时候做错什么了?你说啊,我不通人情,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试探暗示,你倒是说啊,凭什么就骂我一句不是人,就不要我了啊?”
丛岭:……
隋绛:“你凭什么又要走啊?我都不在乎你有女朋友,我给你做小三。我以为你接受我了,我刚想着这么一辈子也挺好的,你就又要走了,凭什么啊?”
丛岭的后颈上落着滚烫灼热的泪,像是要烫进他的心里。
丛岭哑着声音说:“那你不会直说吗?你不说别人会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隋绛不说话了。
他把丛岭抱了起来,放在床上,自己也躺了上去,搂着他的腰,把他按进了自己的肩窝,他疲惫地说:“我已经很努力了。”
丛岭一愣,他意识到了什么,抬头去看隋绛,正对上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一片幽深,像是藏了很多丛岭从来没见过的情绪,那里有很多丛岭不认识的隋绛。
隋绛很艰难地表达自己:“我已经很努力了。我真的很努力不去把你关起来只留给自己看,很努力地不去干涉你的生活和工作,很努力地说服自己你有自己独立的人生而不是我的专属品,很努力的不去嫉妒你有女朋友。我光是要做到这些,就已经很努力了。”
丛岭彻底愣住了。
就这么几句话,他好像突然明白了隋绛的挣扎,隋绛似乎和平常人不太一样。
隋绛凝视着丛岭,轻声说:“我那么坏,避不开喜欢你,只能远离你,我做不到伤害你,又控制不住伤害你,只能伤害自己了。”
丛岭:……
隋绛和他以前想的不一样,他真的不是什么情场高手,他所做的事全是凭着本性。就是这点本性,也是他经过了长时间的心理战不小心流露出来的,一个始终在内耗的人得有多累啊……丛岭觉得自己喜欢隋绛喜欢得很累,所以执着的想引导他、刺激他说出来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是他没想到隋绛的内心挣扎这么严重,让他说出来本身就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他比自己辛苦太多了。
可是丛岭能怎么办呢?
隋绛那么没有安全感,喜欢的卑微到了极点。
丛岭抬手,捧住了隋绛的脸,他先说:“我没女朋友,没和别人上过床。”
隋绛呆呆地看他,听到他说:“我喜欢你,只喜欢过你。”
丛岭的唇覆住了他的,贴着唇告白:“我错了,我总是用我的角度看问题,忽略了你的感受,我不想再多下一个七年了,我们在一起吧。”
隋绛觉得自己可能没太懂他的意思,他微微离开了些,用有限存余的智商说:“你不用哄我,我不会像刚刚那样了,我只是有点接受不了你离开,以后不会那么偏激了。”
丛岭叹了口气,轻声说:“隋绛,交个朋友吧。”
隋绛瞳孔一震,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十年前,丛岭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他记得清清楚楚。
隋绛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终于开口了,他说:“行,老婆。”
丛岭有一个很偏激的男朋友,他的控制欲和占有欲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总是爱在女助理面前吻他,比如会给他设置宵禁,十点之前必须回家,但凡他违反一次,他的男朋友就会非常生气,气到自闭,为了不吵架,避着他自个儿去生闷气。
当然,也非常好哄。
他从日本交接工作回来,隋绛把自己亲自设计的那套房子送给他了,说是当做婚房,但是婚房里应该很少有人装水床。
有时候他们会聊到过去。过去一个男孩儿送另一个男孩儿回家:过去一个男孩儿因为翘补习班去送心爱的男孩儿回家,被妈妈按住打;过去有一个男孩儿想都没想地撕碎了一个姑娘的情书。
错过的那些时间,那些因为自以为是错过的浪漫心动,后来一一被找了回来。
如果另一半有足够的耐心、有足够的温柔、有足够的爱他,那么另一个人的心里是不会有阴霾的。就像隋绛,那天之后,他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炼狱般挣扎的心脏被裹上了一层温热的水,无时无刻的被人捧在掌心,温柔的安抚。
他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好。
他们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好。
第74章 他的幸运,直至百年
他第一次见他家周先生,还是八十年代初。
不知道你有没有坐过那种绿皮火车,那种不禁烟不禁酒,走得特别慢,塞得满满都是人的老式铁皮火车。
他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十里八乡的第一个大学生。家里穷,乡亲们凑着钱一起供他上大学。他娘把那零碎的小到一分、大到十块的钱连同着对他的期盼一并缝进了他的里裤里边,紧紧贴着他的皮肉,生怕弄丢。
那会儿他刚十八,要从大黎山去到北京读大学,坐火车是唯一的交通方式,他坐着村长家的四轮车,颠簸了一夜才出了山。
那一夜他看着满天的星星和沉默的大山没睡觉。他垫着胳膊躺在车斗里,心里暗暗发誓,他以后要回来修路,要让山里的人吃上饱饭,要把这腰间沉甸甸的钱十倍百倍的还上。
那是他头一回出大山,瞧着什么都新鲜,有点儿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月台上告别了爹娘和村长,昂首挺胸地胯上火车,一进来就被烟味儿熏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他用袖子捂住口鼻,皱着眉抬头,一眼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留着当下最时兴的长头发,中分着,穿着黑皮鞋、黑西裤、白色灰条纹衬衫,西装披在肩头,那会儿的西裤西装都特别宽松,看着像桶,但是穿在那人身上就特别好看,像个城里人。
男人半眯着眼睛靠在车厢里吸烟,长腿随意地撑着,显得特别长,漫不经心地抬眼瞧了他一眼,这么一眼,让他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板。他不知道那是自尊心作祟,还是单纯想给男人留下好的印象。那会儿他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这人长得真好看啊,是他长这么大见过最好看的人了,就连他鼻尖那颗小痣都好看的要命。
和他一起吸烟的中年男人瞧见了他的目光,不着调地调侃:“呦,你吓着小孩儿了。”
男人瞟了他一眼,勾起唇,轻佻地对他吐了口烟,简单一个动作,掩不住他的不正经。
那么一口烟,让他对男人的好印象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他不像是那种自己想象中君子如兰的城里人,像个混不吝的浪子,是个小混混。
他默默地忍下了咳嗽,低下了头,没再看他,闷头拐进了车厢,找到了自己的床位,把行李放了上去。
这趟车要走四天五夜,他的行李里边带着足量的干粮和水。等他到了北京,想吃碗北京的卤煮,之前听老一辈人说,红军路过他们那儿的时候,有个人提起过老北京的卤煮,特别好吃,他们一群娃娃蹲着听老人讲那时候的故事,边掉眼泪边流口水。
这火车一节车厢有两排床,分上中下三个铺位,他睡在靠左的下铺,只有他对面的上铺躺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剩下的四个位置都空着。他探出头看向站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一眼看见了爹娘正焦急的一个车厢一个车厢的看,他连忙冲他们招手,他们追着跑过来,娘边跑边抹眼泪,用他们的方言冲他喊:“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就是没叮嘱他好好读书,儿行千里母担忧,担忧的无非是怕冷着饿着。
车缓缓驶离站台,慢慢提速,他用力地挥舞胳膊,让他们别追了,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影子,视线被密林所代替。
他缩回了脖子,抹掉了眼泪,转身的时候才见着刚刚站在外边抽烟的俩人回来了,那个好看的男人坐没坐相地靠在他对面下铺的被子上,眯着眼睛瞧了他一眼,嘲了一句:“毛儿都没褪的娃娃也上北京了。”
他自小聪明,知道在外边谨言慎行才是硬道理,但是他对这人印象非常不好,可能是因为他打破了自己对城里人的向往,让自己莫名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
他热血上头,梗着脖子回了一句:“我都十八了。”
男人一愣,突然乐了,这回他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一眼,说:“瞧着也就十五六。”
他长了张娃娃脸,小时候吃得不好,个子也没长起来,也就能到男人胸口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看着显小,但是很不高兴男人这么说,挺凶地瞪了男人一眼,爬上床,背着他,开始面壁看书。
被他瞪了一眼,男人和同伴笑了半天,好像这事儿有多好笑似的,都要笑到他们外婆家了,他越想越生气,把耳朵也捂上了。
车厢里的服务人员推着小推车来卖酒水和零嘴儿的时候,他才从书里抬起头,往外一看,天色已经全黑了。
他探着头往外看了一眼,乘务员误以为他要买东西,在他们车厢门口停下了,问:“你要点什么?”
他忙摇头,视线却不自觉地往那些零嘴儿上瞟,这里边有他们那儿逢年过节都难看到的东西,有些他只在村长家看过,有的见都没见过。
乘务员卖东西能拿到分成,瞧着他的馋样儿,觉得有商机,热情地推销道:“这个好吃,你先尝尝,尝尝不要钱。”
不要钱?
他有点心动了,盯着女乘务员递过来的那片没有拇指大小的牛肉干咽了咽口水,经不住诱惑,从她的指尖取了出来,塞进了自己嘴里。
真的好吃,咸滋滋,肉香的。
看着他吃完了,女乘务员开了口:“你要多少?”
他懵懵地抬头,说:“我不买啊。”
女乘务员粗壮的眉头皱在了一起,瞧着很凶:“不买你尝什么?”
他被吓到了,声音小了八度,辩解道:“你让我尝的。”
女人冷笑道:“尝了就得买,这是规矩,你不懂吗?”
好多人看了过来,他窘迫地低下了头,他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太丢脸了。他后退了半步,压低声音,祈求似的说:“我没钱。”
女乘务员扯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走廊里扯,嗓门儿扬得老大:“我倒是要看看你有没有钱。”
他眼看着那女人的手在他身上乱摸,吓得拼命往后躲,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没有人帮他。他急得要哭,突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懒洋洋的,流氓似的声音:“多少钱,我给他买了。”
女乘务员一愣,看向他的身后,他也呆呆地转头,那个他很不喜欢的男人站在他身后,一手插在裤子兜里,另一只手拿着烟,他把烟扔了,轻描淡写地把他从女人手里解救了出来,大手按在他的发顶,挺不满地说:“跟我不是挺能耐的吗?这会儿变成小鸡仔了?”
他觉得丢人,没说话,但也没反驳,因为刚刚这人帮了他,因为只有他帮了他。
第75章 他的幸运,直至百年
男人付了钱,把那一大袋牛肉干扔在了他床上,按着他的头把他推进了车厢,戏谑地说:“小哑巴,吃吧。”
他觉得鼻子有点儿酸,他拿起牛肉干,抱在怀里,眼泪没打一声招呼地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他说:“我叫九儿,我不叫小哑巴。”
男人愣了愣,惊奇地瞧着他,指给刚进来的同伴看:“他还哭了,瞧见没?”
他的同伴——那个中年男人靠在门口笑了会儿,随后收了笑意,他把车厢的门给拉上了,挺正经地说:“晚上睡觉警醒着点,我刚瞧见有几个空子带着家伙上来的。”
男人皱眉道:“最好没咱们这儿的,省得麻烦。”
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什么是“空子”,他小心翼翼地瞧那个男人,很小声地说:“你饿不饿,我这里有饼。”
他只有饼,硬邦邦的,别的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怎么报答男人刚刚替他解围的恩情,下意识就开了口,但是说完他就后悔了,看男人出手那么阔绰,穿得也体面,应该是不会爱吃自己的干饼。
但是男人很自然的接过了他的饼,就着买的牛肉干,和他一起吃了饭。饼很硬,但是男人一点眉头都没皱。
那俩人说着话,他就在自己床上坐着,一点一点地啃着牛肉干,他眯着眼睛,吃的特别满足。他想着,那个看起来像个小混混的男人,其实是个好人。
他们这个车厢没上来新乘客,加上他一共四个人,中年男人住在他的上边,是中铺,男人住他对面下铺,男人那边上铺住的老头儿就上厕所时下来一趟,一句话没说,又爬上去睡觉了。
晚上十点,车厢熄了灯,男人把门关了。上床之前站在他床边说:“晚上有动静就叫我俩,把钱都收好了。”
他双手抓着被子,只漏出双眼睛,对着黑漆漆车厢里那个高大的黑影轻轻“嗯”了声,他在男人要转身的前一刻叫住了他,说:“我叫九儿,你呢?”
这是他的第二次自我介绍了,他再说一次,只是想知道男人的名字。
车厢里很安静,男人的声音显得漫不经心,他说:“我叫周属,你可以叫我……”
付九接口道:“周先生。”
他觉得周先生这个名字很好,显得优雅又大气,还体现了自己对他的尊重。
男人不置可否,回了自己的位置,躺下了。
那句周先生,他喊了一声,然后喊了一生。
到底是还年少,精神足,他到了半夜都没睡着觉,脑袋里一会儿想着爹在昏黄的灯下抽烟斗的模样,一会儿想到娘坐在炕头儿补衣服的模样。他想着,自己要是在家,这会儿应该坐在小板凳上念书,饿了还可以吃个烧红薯,家里的小黄狗趴在他脚边正睡觉呢。可是他现在离家已经很远了,而且越来越远,他想家了。
他咬着唇,让自己尽量别哭,他脑袋里乱糟糟的,不知怎么的想到了周先生,他想到了刚上车的时候,他对自己吐出的那口烟,想到了周先生按着他的头,给他买了牛肉干,那袋牛肉干周先生和他的朋友只吃了两块,全都留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