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像个别院,户斐所在的位置像是一个破旧的柴房,有些偏僻。而院中守备并不如地道里边森严,只有几个道童打扮的少年撑着伞在院中来来往往,步履匆忙。
户斐趁着一个空挡,闪身进了回廊。
雨水也冲刷不掉的气味,冰曼兰混着草药味和血腥气传入户斐的鼻腔,粘腻的让人作呕。
这大约就是炼药的地方了。
转过一个回廊,进入中庭,他一眼看见了胖得可怕的钱老爷。
他正在廊下,压着一位女子苟合。
那女子被他压在柱子上,面容扭曲,挤得几乎无法呼吸。一旁几个道童侍应左右,低着头,仿佛早已见怪不怪。
一身肥肉随着他的动作震荡,仿佛能甩下来几碗油来,很快,他动作停了,女子滑落在了地上。几个道童熟练地将那女子拖起来,走向户斐的方向。
户斐连忙躲藏在廊柱后,好在几人没再往这边走,而是推门进了他身旁的屋子。
钱老爷晃悠悠地离开了,户斐抿唇,顺着大开的房门跟了进去。
刚一进去,里边就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门外又有脚步声,户斐躲进了柜子里,而那柜子的方位正巧能让他看清这炼狱般的场景。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道站在女子两步外,语气冷漠:“以眼补眼,以耳补耳,以心补心。”
那几个道家童瞧着也就十几岁的年纪,下手却十分狠辣。
那女子被他们固定在一个草席上,其中一个面容冷峻的少年手起刀落,随着老道的每一句话,剜眼、割耳、挖心。
老道点了点头,道:“取药时人不能断气,玉真,你做得越来越好了。”
那少年将拿出来的东西恭敬地捧到老道面前,随后俯身,老道在他头上揉了揉,像是奖励。
浓烈的血腥气让户斐极度不适,他是大理寺少卿,见过的案发现场很多,但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惨无人道的。
他紧紧握着双手,眼睛望着那没了心还在不断抽动的姑娘,胸口滞涩地喘不过气。
那是活活一条命。
那取心的少年眼睛里闪过一丝柔软,乖巧地跟着老道出了门。
不知怎的,那眼神让户斐察觉到了一股子怪异。
那女子很快被几个道童抬起来出了门,户斐左右看看,追向了老道的方向。
穿过回廊,庭院中盆栽的冰曼兰映入眼帘,被雨水重刷,灼灼盛放。
老道和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一个转角,户斐悄声跟上。
天上雷霆炸响,户斐拔出匕首,悄无声息地穿过中庭。
转角尽处是一个不起眼的庭院,拱门后铺着青石板路,院正中有樽大鼎,里边的香燃了一半,被雨水浇灭。
再往里,房门紧闭。
户斐握紧手中的匕首,缓步靠近,行至门口,小心地将门纸戳破了个洞,向里看去。
房内除了一个大火炉没有其他摆设,炉上架着一口锅,锅里边正沸腾,老道和少年正站在锅前。
“只差最后一副药了,”老道揉了揉少年的发顶,温声道:“你再忍忍。”
少年俯身,舔了舔手上托着的血肉。
户斐胃中一阵翻涌,紧接着,他看见少年张口,将盘中生肉慢条斯理地吞了下去。
绿竹说的“吃人”竟是这个意思!
户斐屏住呼吸,看着那少年将口中的东西吃完,擦了擦唇角的血痕,开口声音温润好听:“父亲,等我好了,就杀了钱城。”
老道笑了声:“你不杀他他也活不久了。”
户斐一怔,正在思索间,却听那老道慢悠悠地说:“朋友,听人墙角不是君子所为。”
户斐蓦然向后退去,堪堪躲开了飞出的利刃。
雨,瞬间湿透了他的白衣。
户斐站在庭院中,抬眸。
门开了,少年躲在老道身后,好奇地探出个头来看他,一双眼睛干净清澈,完全看不出来他方才生吃人心的血腥。
老道手中持剑,目光阴沉,朗声道:“不知是哪里的朋友?”
户斐轻笑了声,看了眼他身后的少年,道:“小公子可是害了什么病?”
少年没有吭声,似乎是害羞似的,往父亲身后躲了躲。
老道三角眼阴毒地盯着他:“喘鸣之症。”
户斐负手而立:“我还真当那钱老爷能成仙呢,想着都胖成猪了,莫非是要上天庭与天棚争一争位子。”
少年“噗嗤”笑了一声,道:“你可真有趣。”
户斐嘴很甜,温声道:“小公子长得可真俊。”
少年大着胆子露出半个身子来,往他身上瞧了好几眼,道:“你是谁呀?”
户斐:“一个爱多管闲事的闲人。”
少年弯起漂亮的杏眼,那低眸一笑时,户斐诡异的有种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
老道心平气和道:“闲人一般都死得快些。”
户斐心中思绪飞转,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摊开双手,将匕首扔到了地上,道:“我打不过你。”
老道气息绵长,走路无声,是个不亚于澹郢的高手,他确实打不过。
户斐往前走了两步:“但你好歹解了我心中疑惑,让我死个明白。”
老道不和他废话,提剑就要上前,却被少年按住了手臂。
“你想知道什么?”少年似乎对他有些兴趣,上下打量了他一圈,道:“我许久没和生人说话了,答你两句也没什么。”
显然后边这句话让老道有些动容,他目光柔和地看了眼少年,将手中剑放下了。
雨越下越大,院中灯笼的微弱光芒无法穿透白茫茫的雨幕,天地都被埋在雨声中。
户斐行至廊下,拧着衣上的水,向十几步外的少年道:“我想知道,那钱老爷怎么就胖成这样,看着骇人。”
少年走出父亲身后,往前行了两步,坐在廊下的横木上,抿唇笑了声:“冰曼兰,让他贪欲、贪食、贪心。”
顿了顿,他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道:“他本来就贪欲、贪食、贪心,冰曼兰只是让他更快活而已。”
户斐一怔,道:“我还以为抓得那些人是给钱老爷做药引的。”
“他也这么认为的,”少年向站在门口的父亲乖巧地笑了笑,转头道:“否则怎么会那么听话去找?”
户斐:“为何是钱老爷?”
少年:“这凉州城贪的人很多,唯独他蠢了一点。”
他似乎兴致不错,语气柔和地说:“等我吃了最后一个,我就好了,就能去长安看花,吃好吃的。”
户斐:“你吃了几个?”
少年:“差最后一个,满七七四十九个。”
户斐叹了口气:“可惜了,我瞧那钱老爷上一刻气若游丝,下一刻就生龙活虎,当真以为有什么仙药呢。”
“你奔着那种药来?”少年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忽然脸色一变,捧心喘息,仿佛要背过气去,那老道连忙跑过去给他顺气。
只是少顷,少年恢复了正常,廊下灯笼照着少年的脸,他的唇色有些青紫。
雨丝随细风吹进长廊,户斐将手垂落在两侧,眸中闪过一丝暗茫。
少年捂着胸口,语气虚弱了些,道:“那药是要人命的,每吃一次都是催死,虽然吃完后有那么一两个时辰生龙活虎,但其实肚肠都已经开始烂了。”
户斐望着那少年,觉得这人真是太奇特了,用最天真无邪的语气说着残忍的话,他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伤天害理的事。
“那钱老爷也真是有趣,明明都要死了,还幻想着成仙,”少年道:“你若是想吃,我给你些。”
户斐:……
老道将衣袍披在少年身上,剑光在黑夜中闪过一阵银芒,户斐似乎毫无察觉,继续道:“多谢,不过在下无福消受,最后想问小公子一件事。”
少年已经起身,于灯光下侧头看他,虽说只有十三四的年纪,却已经长得十分俊俏,这个角度看人,让户斐忽然想到了什么。
“何事?”
“在下想问,你杀了那么多人,可曾感到半点愧疚?”
“我为什么愧疚?”少年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道:“我杀的人都不该活。”
户斐眸色幽冷,说话语气却不变,他慢悠悠道:“为何?”
少年挺直腰背,眯起眼睛看他:“他们能好好活着,却非要走不堪的路,祸害了这来之不易的命,而我,光是活着就万分艰难,由他们给我续命,是让他们的命有些价值。”
户斐眸色微凉:“可他们也身不由己。”
少年满不在乎地轻哼了声,轻飘飘道:“身不由己就去死啊。”
话音刚落,剑光已近眼前,户斐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剑气撩起额前发丝,户斐眸中已经映出剑影。
——锵!
一柄长刀挡住了那软剑,澹郢从房檐跃下,眨眼挡在户斐身前,将剑挑了出去。
户斐下了长廊,站在雨中望天。
刀光剑影交错,招招致命,刺耳的兵器相交的声音响彻不大的庭院。
暴雨倾盆。
户斐低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望向站在屋门口的少年。
他正一脸纯真地望着父亲的方向,嘴角擎着笑,仿佛笃定他的父亲会赢。
户斐缓步向他走去,那老道留意到他的举动,想抽身回来,却被澹郢缠住。
户斐走到少年面前,方才闲谈时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一双明亮的双眸此时微微有些泛红,少年好奇地打量他,问道:“你做什么?”
户斐不语,突然出手,扼住了他的脖颈,狠狠将他按在了房门上。
老道怒吼一声,不顾身后长刀,转身飞奔而来。
澹郢一刀劈在了他的背脊上,刹时鲜血飞溅,他不得不转身格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