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斐脸色惨白,匆忙将衣裳拢起,道:“大哥,这不关澹郢的事……”
澹郢已经起身,跪在了地上。
今夜天气实在恶劣,议事厅里,澹郢笔直地跪在正中间,棍棒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身上,他一声不吭。
“当年斐儿说想要你,我本是惜才,不想让你留下,是你自己跟我说想留,前程不要了、身份不要了,把自己变成一道影子。”户梁端坐在桌后,冷声道:“我真当你是喜欢长安繁华,现在看来是我弄错了。”
澹郢缄默不语。
澹郢出生在西凉,那年是头一次入长安,其实并没觉得哪里好,反而处处拘束,心里很不耐烦。
那皇宫富丽堂皇,可高墙像是囚笼,他进去走了一遭,只觉得憋闷窒息。
那天正午,他骑在马上,漫无目的地望着宫门,等着将军出来好快些离开,然后他瞧见了一个锦衣小公子跑了出来。
他和宫门守卫不知说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露出了浅浅两个梨窝,那一瞬澹郢突然想到出巢的幼鸟,莫名地,他的胸口开始砰砰地加速跳动了起来。
将军出来,他方知两人是亲兄弟。
他本想趁着没人注意多看他两眼,却冷不防撞上了那小公子的视线。
那时他十七,边关冷寂,没什么机会接触情爱之事,他辩不明自己的心思,只能故作镇定地移开视线。
随后那小公子就忽然开口向将军要他。
那时,他心里是高兴的,躺在床上时还翻来覆去地想小公子为何要他。
他不擅与人交流,做了几日小公子的随从,见识了长安的繁华与王公贵族的日子,可他都没入眼,他只看着小公子。
将军临行前夜,问他要不要跟着走时,他什么也没多想,他拜谢将军的知遇之恩,留在了长安,陪着小公子,被他轻薄着,被他哄着,被他搂着抱着亲密地叫哥哥,他实在想一直这么下去。
可是不成,他的身份不配,他自欺欺人地戴上了面具,指望约束自己,可实在没什么用。
“斐儿好男色,可你得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既然决定留在他身边,就是去做奴的。”户梁扫了眼门口,站起身,道:“你留在斐儿身边两年,却忽然又跑了回来,是为什么?舍不得你那军功?”
澹郢的背脊濡湿一片,血色在黑衣上是显不出来的,他始终一声不吭,户梁望着自己手下的爱将,又想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弟,俩人怎么就能折腾床上去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禁不住火气往脑门儿上窜,他拿起桌上镇纸的玉,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抓起砚台用力摔到了地上,青石地面被砸出一个坑,一旁神游的副将吓了一个哆嗦。
“澹郢,你给我说,你跟斐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引诱斐儿的?”
副将:……
真难为你为自己弟弟开脱都能说出这种瞎话来,澹郢那个木头也能引诱人?那玉门关外荒芜大漠都能种出万里繁花了。
可下一瞬,他愣住了。
澹郢直视着将军,梗着脖子道:“是!”
户梁出离愤怒了,他瞪着澹郢,气得说不出话来。
军棍打完了,里边皮开肉绽,可是外边看不出端倪,澹郢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望着将军,一字一句道:“大丈夫行事,可问青天。”
门外,户斐眼瞳轻颤,他望着澹郢的背影,心里酸胀,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室内一片安静,打军棍的小兵连气都不敢喘了。
户梁胸口几个起伏,抓起桌上的镇纸用力摔向了澹郢。
正对着头,这是想砸死人啊?
副将连忙横跨一步,挡在了澹郢身前,玉重重砸在副将身上,“咚”的一声,摔落在了地上。
户斐收回了推门的手。
户梁冷笑了声:“你既然诱了他,为何又滚回来?”
澹郢目光坚毅,难得忤逆,大声说着气死户梁不偿命的话:“我要攒军功,我要光明正大地站在他面前,我要诱他一辈子。”
门外,户斐眼尾滑落一滴泪,被数九寒天的风吹干。
明炤才赶过来,他给户斐披上了大氅,沉默地站在了他身后。
户斐望着那人的背影,视线渐渐模糊,他眨了眨眼睛,视野又恢复了清明,他哑声问:“澹郢他是个哑巴吗?”
为什么什么也不和他说?
明炤恭敬地答道:“若是换成属下,属下也不说。”
户斐侧眸看他。
明炤憨厚地对他笑了笑,说:“战场凶险,万一回不来呢?”
户斐鼻腔一阵酸涩,他拭掉了泪,推开了门。
屋内众人纷纷望向他,他缓步走向了澹郢,俯身,拉住了澹郢的手,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
户斐心平气和地说:“我若是心里没他,大哥今日也不会看见今天这一幕,人你也打过了,大哥若还是气,就拿斐儿撒气吧。”
户梁:……
两人携手的影子消失在门口,户梁呆了会儿,怒骂了声,他左右看看,将目光放在了副将这个倒霉蛋身上,怒道:“你替他挡着做什么?”
副将将那掉了一个角的和田玉镇纸放回了桌上,给他讲道理:“六公子天生喜欢男子,比起那些一堆花花肠子的人,澹郢就太让人放心了。”
户梁:……
副将摆手:“你再打我绝不拦着,去吧去吧。”
户梁:……
户梁烦躁地捏着眉心:“滚滚滚。”
房里燃了烛,铺了粗布棉被的床上,户斐跪坐着给澹郢上药。
他生怕澹郢会疼,望着那满背脊的新旧伤疤,上一点就吹好几下,药上得奇慢,吹得澹郢发痒,可他趴在枕头上,面不改色。
静了许久的屋子里,户斐轻声说:“你没说完,你让我答应你什么?”
澹郢垂下了眸子,望着被褥上的褶皱,道:“不能冷着我。”
户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开始说了。
他望着澹郢无波无澜的侧脸,轻轻应了声:“嗯。”
澹郢:“不能对别人做和我做过的那些事。”
户斐:……
户斐轻勾起唇,应声:“好。”
澹郢正色道:“若是有……以后,就每天一起睡觉,要很多亲吻,还有……我想吃时,你不能说不。”
户斐眼睛里盛满了笑,他侧躺下,望着澹郢故作镇定却控制不住泛红的侧脸,轻声问:“为何现在才说?”
澹郢闭上了眼睛,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今日差点死在匈奴的刀下。”
户斐心里一跳,听着澹郢小声说:“那时我想着,若是我死了,还没真正拥有过你,也太可怜了。”
户斐弯起唇,说:“然后呢?”
澹郢侧头看他,脸贴在枕上,模样看着有些天真,一双眼静静望着他,反问道:“你应我吗?”
户斐:“应。”
他枕着自己的臂弯,心里暖洋洋的,仿佛有什么情绪要满溢出来,他凑上前,额头抵着澹郢的,轻声说:“应,再说千百条斐儿都应你。”
窗外风停了,雪静静落了下来,有人脚步在门口停留片刻,转身离开。
明炤给主人房里送炭火,遇上了大公子,连忙行礼。
户梁犹豫了片刻,别别扭扭地询问道:“澹郢对斐儿好吗?”
明炤不假思索:“好。”
那简直宠到骨子里了,但凡主人皱个眉,他都要烦半天,面上虽然看不出,可为了哄主人高兴,他能夜里疾驰数十里,只为给他买一包他爱吃的糕点蜜饯。有时主人会偷偷拉他的手,明炤有一次偶然瞧见,他独自倚在树下,将手抬到眼前。盛夏,光从枝叶缝隙洒落,他就着这些光影静静望着那只修长漂亮的手,唇角轻微的挑着,像是在笑,而澹郢,真的很少笑。
户梁摆了摆手,道:“给他们送过去吧,今夜实在是冷。”
明炤望着大公子离去的萧瑟背影,莫名有些想笑。
这半年里户斐都睡不好,总是做噩梦。他窝在澹郢的怀里,难得睡了个踏实觉。
后半夜,户斐被号角声吵醒,睁开眼睛,澹郢已经在穿衣了。
户斐连忙爬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匈奴夜袭。”澹郢俯身,凑到户斐面前。
户斐眨了眨眼,凑上去,在他唇上贴了贴。澹郢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起身,温声道:“接着睡吧,醒了我就回来了。”
户斐有些着凉,咳嗽了两声,道:“那我等你一起吃饭。”
澹郢:“好。”
这一等,等到了天明。
雪依然下着,风停了,军营里所有人都在井然有序的做着自己的事,忙而不乱,可见大哥治下之严。户斐沿着台阶走上了城墙,浓重的血腥气与厮杀声一并席卷而来,城墙下是真正的战场,他从未见过的战场。
狼烟四起,赤地千里,雪色被染成了血色,一个又一个的人倒下,灰色苍穹下,厮杀仿佛永无止歇。玉门关口,自古至今,经年光阴,战争从未停止。
很奇妙的,那么多人里,他一眼找到了澹郢。
他身披银甲,全身浴血,他冲在最前,有万夫不当之勇。
户斐心中一紧,不知那身上的血是他的还是匈奴的。
战鼓在他耳侧急促的擂着,越来越疾,暗合了他的心跳。忽然,他脸色一变,疾声道:“明炤,弓箭。”
明炤立刻递上,拉弓瞄准只是喘息之间,箭离弦而去,破开天上飘落的冰雪,精准地刺入一人的心口。
澹郢转身,一个匈奴从马上跌落,手中的刀也落在他的脚边,死不瞑目。
他心有所感,望向城墙方向,年轻的将军轻挑了下唇,出手愈发狠厉。
“真是沉不住气,知道你在,这是故意表现呢。”户梁踱步过来,先是讨人嫌的说了这么一句,接着又道:“澹郢不错。”
户斐勾起唇,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城下那人,尾音轻扬:“大哥说不错,那一定不错。”
户梁笑了声,道:“真是个孩子。”
巳时,匈奴终于退兵。
户斐跑回了房里,坐在桌边等着他吃饭。
澹郢进来时,已经换下了铠甲,他关上了门,将户斐抱在了腿上,深深吻了下去,战场上的热血还没散,他有些急切,户斐乖巧地由他亲。
今夜军营难得热闹,大红的灯笼高高挂着,大伙围在一起吃饺子。
澹郢端着热腾腾的饺子进了屋,户斐正坐在炉火旁瞌睡,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未语先笑:“夫君,过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