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里衣遇水湿答答地贴在身上,他也不在意,往子桑身旁蹭了蹭,贴着他坐了才消停。
他双手缠着布子,半靠着子桑的身子,给他擦拭胸膛,动作轻缓,从锁骨向下,到胸前两点,绕着打了个转,像是正儿八经的搓澡,又像在撩拨。
这动作藏在水里,水上,蛮蛮将脑袋靠在子桑的肩头,呼吸浅浅,声音绵软:“还不知道先生是哪里人?”
子桑沉默了会儿,说:“忘了。”
蛮蛮“哦”了声,他似乎永远不会深问别人什么,无论那人说的是真切还是敷衍,答了,他就信了。
子桑侧头看他,看到了他的发顶和小半张脸,“你呢?”子桑问。
蛮蛮半揽着他的腰,给他擦拭腰腹,答道:“安徽青阳,六岁跟着师父来北平,风风雨雨已经十一年了。”
手缓缓向下,捉住了他落在水下的手,子桑摊开掌心,蛮蛮就这么挨个指头擦了过去。
“蛮蛮命苦,家里兄弟姊妹共六个,爹娘实在养不起,在里头挑挑拣拣就把我给卖了,卖到了一户说是不能生养的庄稼人,初到时还好,等他家新得了儿子,动辄打骂,六岁那年那家的男人说要领我上街买零嘴,我欢天喜地地跟着去了,一转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布斤擦过子桑的指缝儿,有些痒,蛮蛮缓缓讲着自个儿的事儿,语气平静似在说他人:“我想追过去找,就被几个人给按住了,到了窑子才知道我又给人卖了,只是一直不知道自己这两回的身价儿。”
子桑静静听着,听他顿了一会儿,又继续道:“在窑子待了没多久,遇上了师父,师父说我天生是唱戏的,只是年纪大了些,他那会儿是去找姐儿玩的,喝多了,随口问我要不要跟着他,我那时候每日被打,打得几乎去了半条命,他没过心问我的那一句,是我的救命稻草。我给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他高兴了,掏出半锭银子给我赎了身,这回我知道自己的价儿了。”
子桑:“后来呢?”
蛮蛮托起子桑的手,那手骨节分明,一看就是富贵命。蛮蛮的手被包裹在布斤下,他隔着布子与他贴着手,瞧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师父虽尽心教我,可教完了还是做那些见不得人的营生。初到了韩家潭时,我只管用心学戏,师哥们人人羡慕我,说师父偏心。十三那年能登台了,一开嗓就引了万人空巷,我唱得好,不骗你。
大清朝明律禁娼,那时候宫里的老佛爷还在,女妓不让找,达官贵人老爷们就找男子嫖,当时的八大胡同还是男妓的天下。我那日唱得高兴,刚下了戏就跑去找师父,一开门却只见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我想退出去,却发现师父站在门口,只看了我一眼,就把门关了。”
子桑:“……”
蛮蛮轻声说:“那是我第一个男人。”
第227章 一诺百年
子桑默了默,道:“你那师父不是什么好人。”
蛮蛮动了动,将头靠在他胸前,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腰身,闭上了眼睛,小声说:“蛮蛮一生命苦,却也尽力做过些善事,只望阎王爷看在这点微薄的小事,别嫌弃我的出身,下辈子别叫我这么苦。 ”
子桑久久不语,低头看那少年,见他脸上有水痕,不知是泪还是水,他手指微微蜷了蜷,却没什么动作。半晌,说道:“阎王的功德簿上不记出身,只记功过。”
蛮蛮眼睫颤了颤,却没睁开眼,喃喃道:“那便放心了。”
泡过了澡,再过一遍肥皂,冲掉沫子,换了个干净的浴巾,子桑坐在棋盘前摆着棋子,蛮蛮再回来时已经换了件新的里衣,湿的那件不知哪里去了。
蛮蛮跑过来,坐在他对面,笑着说:“我会下棋。”
子桑抬眸,缓声说:“我不和你下。”
蛮蛮皱了皱鼻子,不满道:“你看不起我?我下得很好。”
子桑眼底闪过一丝笑,这次那丝笑停得久了些,他说:“是我下得不好。”
蛮蛮“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一双明眸看他,说:“我让着你。”
子桑摇头,道:“明知会输的棋,我从来不下。”
蛮蛮缠了他好一会儿,一直到出了澡堂子才不甘心地作罢。
出来时,天又下起了雪,鹅毛大雪,铺天盖地。
一阵风过来,蛮蛮缩了缩脖子,说:“带你去陕西巷瞧瞧吧,去瞧瞧最好的清吟小班,那儿的姑娘是最美的,也是最有才情的。”
子桑侧眸看他,问道:“你冷吗?”
蛮蛮愣了愣,敛眸,喃喃说了句:“觉着应该冷。”
这话答得奇怪,子桑却没多问,只是往前了半步,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正巧为他挡住了风口。
街上仍旧热闹,收破烂儿摇着铃铛吆喝着走过,蛮蛮跑了两步,又到了子桑的身旁,亲亲热热地挽起了他的手,说道:“你可知这陕西巷里的上林仙馆之前并不是妓院?”
子桑摇了摇头。
两人不急不慢的走在雪夜的大街上,因容貌都过于出色,来往的行人都不免多看两眼。
蛮蛮似乎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目光,目不斜视道:“上林仙馆,之前其实是卖药的……”
“算年灾月降,”蛮蛮说到一半,被一声吆喝打断,不由看了过去,只见前边不远处有个算卦的摊子,摊子旁竖着个幡,上书“算卦问卜”,后边坐着个老头儿。雪大,他带着个斗笠,摇头晃脑继续道:“算富贵贫贱。”
蛮蛮笑了声,道:“穷人算命问前程,富人烧香保财富。天干地支排出八字,起卦问卜算吉凶,不过是说点人爱听的,求术士指点迷津,其实迷津自个儿心里都清楚。”
子桑往那算命的摊子看了看,道:“你看得明白。”
蛮蛮眸光流转,嗔他一眼:“我看不明白,我也去算算。”
说完,拉着子桑便往那不远处的摊子走了过去。
“您算什么?”那算命的将脸转了过来,慢悠悠地问道。
这人说话时倒是有些仙风道骨了。
蛮蛮细细打量了他少顷,道:“我算前程。”
算命的一双仿佛睁不开的小眼睛看着蛮蛮的脸,仿佛他这张白白净净的小脸上写着他的前程。半晌,他慢吞吞开口,道:“否极泰来。”
蛮蛮挑眉,道:“什么意思?”
《周易》六十四卦中,“否”是坏卦,“泰”是好卦,这否极泰来,是说恶运到了尽头,好运就来了。
子桑对那算卦的假半仙没了兴趣,蛮蛮却兴致勃勃。
算卦的云里雾里地说:“你是有福之人,如今的诸多不顺很快就会过去,等待际遇到来,便会一飞冲天。”
蛮蛮笑了起来,挽着子桑的胳膊,笑得几乎站不住。
子桑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见他笑得停不下来,便从口袋中取出几枚银元,放在了算命的桌子上。
算命的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得了钱还是不解,问道:“我哪里说得岔了?”
“没有,”蛮蛮擦了擦笑出的眼泪,翻自己的口袋,又翻出了三个银元随手扔给了他,说:“小爷爱听你说话,赏你的。”
那算命的捏着这他一个月也未必能赚够的银钱,呆了半晌,等反应过来,两个客人已经走远了。
新下的雪地被来往的人踩实,有些滑,蛮蛮已经笑得没了力气,手脚发软,差点滑倒,被子桑扶住了。
“你还没说完,”子桑缓缓开口道。
“嗯?”蛮蛮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道:“上林仙馆,害,上林仙馆,之前不是妓院,而是卖药的。”
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说:“经营‘二药一纸’。”
说着,他脚下又是一滑,子桑扶了一把,戴着黑色手套的手虚虚扶着他的手臂,一向平静的语气竟似带了些无奈,他和声说:“好了,别再笑了。”
不说还好,蛮蛮已经止了笑,说完他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好看,又不收敛畅快恣意,引得路人看他,好在刚转进的这条街人并不多。
子桑脚步忽然停了,蛮蛮也跟着停了。
他用衣袖擦了擦眼底的泪痕,仰头看他,却发现他正看着前方不远处。
他顺着子桑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一个极美貌的女子。
八大胡同美艳者不在少数,可也没见过这样的绝色,她身着琵琶襟旗袍,宽摆,凤仙领,身披着个胭脂色披风,上边绣了艳丽的石榴花。身段儿裹在披风里,看不真切,可从她走路的袅袅姿态推断,应该也是不俗。
那美人显然与子桑熟识,站在原地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蛮蛮来回望了望两人,垂下眸子,默不作声地将挽着子桑的手抽了出来。
子桑察觉到动静,侧头看他,道:“怎么了?”
能怎么呢?
蛮蛮轻抿了下唇,再抬头时脸上丝毫看不出端倪。
他轻笑了声,指了指前边那姑娘,道:“那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同先生一般富贵。”
子桑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会儿,漆黑的眸子仿佛能将他看穿。
他薄唇轻抿,复又抬起头来,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看着谁都好看。”
蛮蛮不语,望着已经往前走的子桑,站在原地犹豫了少顷,还是提步跟了上去。
近了,才发现那姑娘是真不俗,眉眼明艳,大气出众,与子桑有些像。不过她像是富贵的石榴花,子桑像华贵厚重的古兵,都不像此间行走的人。她站在一个转角向里看,见子桑过来,熟稔地问道:“你还不走?”
蛮蛮躲在子桑身后,偷偷探出双眼睛瞧她,就听子桑淡淡说:“时候还早。”
“不早了,”那女子说:“快丑时了。”
子桑点了点头,问:“你呢?”
“不知道呢,”她叹了口气,道:“劝也劝了,说也说了,她不跟我走。”
蛮蛮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在一个不起眼的避风角落里瞧见了一个老妇人,突然一愣。
她蜷缩在地上,裹着遍布布丁的破棉袄,怀里抱着件衣裳,借着对面当铺漏出来的灯穿针引线,这是常见的营生,缝穷的。
通常都是些上了年纪干不动活的妇女为了贴补家用出来帮人缝补衣裳。
这妇人头发灰白,粗大的指节和昏花的眼让她穿起来十分废力,想必生意并不好。
而且……她那本来应该穿鞋的地方空荡荡,已经没了脚是怎么过来的?寒冬腊月一点一点爬过来吗?
子桑点了点头,与琼鹿告别,正想叫蛮蛮,却见他从自己身后跑了出去。
蛮蛮蹲在那妇人面前,温声搭话道:“老太太,天儿这么冷,快回吧。”
那老太太没抬头,将线头在嘴里抿了抿,又往那细针上穿,这回穿得顺当,她摸索着抬起怀里抱着的裤子,凑到眼前,补起了那磨损得破了两个屁股蛋子的裤子,这样裤子多是穷苦人家卖力气的人穿的,屁股上磨损地重了,找缝穷的补补,又较“补锅盔”。
大娘没答话,蛮蛮正想再说,身后突然气势汹汹来了俩人。也没看蛮蛮,对着那老太太面前的针线篮子就是一脚,篮子在雪地上滚出了老远。
子桑和琼鹿在身后看着,并不上前,只见那少年站起了身,掐着腰挡在了来人面前,怒气冲冲地瞪圆了眼睛道:“哪来的流氓混混?欺负老人家也不怕遭雷劈?”
“少多管闲事,”其中一人上手推了他一把,将他推了一个踉跄,对着那老太太扬声骂道:“老坷垃完,脚都没了就找个地方死去, 别在我们家铺子前找不痛快,赶了几回都不走,今儿就算了,明儿你再来我们可就不这么客气了。”
说完,对着她啐了一口,骂道:“该当的绝户。”
蛮蛮气得不轻,左右看看,没找着趁手的东西,撸起袖子在地上攒巴了个雪球,对着那俩人砸了过去。
没砸着,俩人已经进了铺子,雪球砸门上了。
他气得来回踱步,子桑在几步外看着,忍不住弯了弯唇。
琼鹿正好瞧见,纳罕道:“呦,你这百年不见得笑一回,我今儿还真是有幸。”
蛮蛮走到那翻了的篮子旁,一样一样将东西捡了起来,送回了老太太跟前儿。
这回老太太终于开口了,她颤巍巍地道:“多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