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程站在村口的石碑前看了看,道:“咱们今夜就在此处歇息吧。”
朝颜忍不住问:“还有多久能到紫凌峰?”
楚程道:“行上半月就到了,不急这一时,夜间赶路危险,凡人聚集的地方妖怪少,我们还是住一夜再走吧。”
朝颜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这个镇子不大,这会儿天色刚暗路上却没有行人,若不是从窗口能看见烛火人影,几乎让人以为这是个空镇。
沿途寂静得奇怪,众人四处打量,行至一家客栈,也是大门紧闭。
楚程上去敲门,半天门才稍微开了个缝隙。
楚程有礼有节道:“途径此地,借住一宿。”
一双眼睛在里边盯着他们,并没动作,楚程拿出三锭银子递过去,门的缝隙开得大了些。
那个脸色蜡黄,眼底青黑的掌柜将他们让了进来,警惕地往门外看了眼,将门死死插上了。
他并不多言,端了盏油灯给他们,幽幽道:“夜里没事不要出门,听到什么也别应,若是丧了命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这几个都是仙门的骄子,一听这话就知道有不对,想要问,那掌柜的却又看了眼门口,转身走进了后院。
朝颜将目光落向了门口,道:“这镇子上有妖物?”
路又宁皱眉:“看着确实不大对劲,这天色刚暗下来,正应是起火做饭的时候,但行这一路却家家闭户,不见炊烟。”
楚程握着剑走到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会儿,随即取出几个符咒,贴在了门上,道:“你们去睡吧,我守夜。”
朝颜昨夜在坟地里滚了一圈,身上实在是太脏,这店里无人招待,他只能自己去烧热水。
这客栈不大,只有四间屋子,一行人加上朝颜一共七个人,除了朝颜自己独住,其他人都是挤着睡的。
房里落了灰,显然店家已经许久没有打扫,连被子都透着股子霉味儿,朝颜将热水倒进浴桶里,正要解衣,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楚程站在门外,手里拿着干粮,见他出来,耳朵又有些红了,轻咳了声,将干粮递了过来:“我来给小公子送些吃的。”
朝颜靠在门口,打量了他少顷,挑唇道:“多谢。”
他从袋子里随意摸出了一颗珠子,将楚程手中的干粮取出来,然后放了珠子在他的掌心,道:“我用这个和你换。”
楚程:……
楚程看着掌心那颗他都少见的上乘妖珠,半天没回过神来,等到朝颜要关门时,他急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朝颜冲他笑了笑,关了门。
楚程怔愣半晌,缓缓低头,看着掌心的妖珠,良久,垂头丧气地挪着步子离开了。
屋内,朝颜脱了衣裳,将自己陷进了温水里。
房内漫着蒸汽,少年趴在浴桶边上,慢吞吞地啃着干粮。
热水将他赶路的疲乏都蒸了出来,他全身发软,有些犯困。
不多时,少年吃着东西的动作越来越慢,将脑袋靠在桶边,竟是就这么含着干粮睡了过去。
近来他经常做梦,有时候是梦到汲央大人回来的好梦,有时候是梦见被妖怪追着跑的噩梦,但是这回不同,他梦见的是没见过的场景,梦见的也不是妖怪。
这是一场姻缘喜事,看房屋与街道像是就在这个小镇子里。
锣鼓喧天声中,喜轿入了镇,沿途桂花烂漫飘香,鞭炮噼里啪啦地震耳,周围百姓都笑着,一片喜气。
喜轿帘子微微掀起一个角,朝颜随着娇子里那人向外看,正瞧见村口那块石碑上的两个字:桂镇。
花轿并不颠簸,一路从镇口抬到了一户挂着大红绸子的人家门口,新郎官在门口翘首盼着,见着了喜轿脸上登时红光满面。
一众亲朋的笑闹催促声中,他挑开了娇帘,红色的绸子连着两人的缘分,中间的锦花随着步子轻轻荡着。
新娘子莲步微移,含羞带怯地盯着脚下的路,生怕有丝毫错处。
锦鞋跨过火盆,移步高堂,唱喝声中拜了天地,一生就交给了自己的心上情郎。
朝颜只小时候见过这样的场景,那时他也如同堂下的小孩子一样到处乱跑,翘着脚想看看新娘子的样貌。
约么人世间的喜事总是能让人心中有些共通感,这满目的红里,朝颜的心绪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他带着笑看着喜结连理的新人,听着傧相高声喊着:“吉时已到,送入洞房。”
亲戚乡邻的簇拥下,新人被送进了喜房。
眼前光影流转,喜房里就只剩下了新娘子一人,她端坐在洒了花生、枣子的床边,细细听了会儿,没听到什么声音,便将盖头小心翼翼掀开了个角。
美丽的脸庞露出来时,连朝颜都惊艳了一瞬。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美眸轻轻流转,难掩的是笑与羞。
朝颜想着,这样的美人愿意为一个男子披上红纱,一定是极其爱慕吧。
等待新郎回来的时候枯燥又漫长,朝颜想起了汲央大人。
他想着,汲央大人总是穿着黑衣裳,瞧着十分贵气,可又让人觉得拒人千里之外,若是穿红衣,以那人的风华,一定十分好看。
汲央大人会娶妻吗?若是娶妻,他会有看见那一日吗?
凡人在世间区区数十载,于汲央大人而言只是弹指一挥间。
新娘子今年十六,他也十六,正是最好的年纪,若是再大些,大个二十年、三十年,自己变老了,变丑了,汲央大人会不会嫌弃他?
这些事他闲来无事时便会想想,每每想起来都会难过,他从没和汲央大人说过。
房门“咣当”一声响,将朝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望向进来的新郎,却忽得一愣。
眼前这人也穿着喜服,却并不是白日里拜堂的新郎。
眼前这人脚步虚浮,面色枯黄,是副纵欲过度的模样,与白日里气宇轩昂的新郎长得有几分相似,但确实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他的小眼睛紧紧盯着床边的新娘子,撩了撩喜服的袖子,缓步上前。
而那不知情的新娘手指紧紧搅着帕子,挺直腰背,正等待着盖头被掀开。
朝颜想要开口提醒,发出的声音却没有被任何人察觉,他眼看着那陌生男子缓缓掀开盖头,新娘瞬间变了脸色。
她被粗暴地压倒在床上,那男子急切地剥着她的衣裳,在她身上乱蹭着。
她吓得大喊,却没人应她。
头顶的银簪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明明并不锋利,插进人的皮肉时却顺得像是插进豆腐里。
男子捂着手臂哀叫嘶吼,她得了空隙爬起来,拼了命地向门外跑,却正撞上了公公婆婆。
火辣辣的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以前相看时所有的慈善都消失不见,他们扶住跌跌撞撞跑出来的男子,恶狠狠地盯着她,怒斥道:“你竟然敢谋害亲夫!”
朝颜愣住了,那新娘子也愣住了。
她毕竟是聪明的,知道自己独身嫁来,什么也靠不上,便咬紧牙向门外跑。
可她能跑到哪里去呢?
只是跑出了几步,她就被那男子抓住,抗在肩上,抗进了喜房。
那喜房大门被从外关上,也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晨光熹微,小镇的大街上,一个穿着褴褛红衣的女子赤着足走在街上,披头散发,红艳艳的肚兜都半敞着,露出被掐得泛青的皮肉。
她行至一家门口,抬手敲门,问道:“李芜在你家吗?我是他的妻子。”
那家的妇人厌恶地看了她一眼,揪着自家眼睛都看直了的丈夫的耳朵进了屋。
她就又向下敲门,挨门挨户,一家一家的问。
她是个美人,即便被人糟蹋成了疯子也依然是个美人,一个美人这样挨家挨户地敲门,后果可想而知。
拜堂时这镇子上的人个个面目和善,如今却都变了脸色,朝颜看着他们或是面色憎恶,或是满面淫邪,只觉得自己历经了人间极恶,满心疲累作呕。
他不忍再看,可那女子却并不在意,执着地挨家挨户地敲了过去。
不知何时起了雾,朝颜眼前白茫茫一片。
浓雾渐渐隐了周围房舍,有缥缈的铃声自雾的深处传来。
叮铃……
叮铃……
铃声空灵诡异,仿佛隔着很远,却又像是响在耳边。
朝颜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被一座石碑挡住了去路,他凑近了些仔细看,却发现这正是村口那块石碑。
但字却不一样了,那遍开桂花而得名的“桂镇”变成了血红的“诡镇”。
有吹打声自远处传来,他直起了身看过去,却忽地一愣。
有送嫁的队伍自镇外来,那场景似曾相识,连吹打的乐师次序都分毫不差,热热闹闹的队伍脚步轻灵,渐渐走近,他瞧见那些送嫁的人脸上惨白,竟是如纸糊的一般诡异。
队伍越行越近,眼看就要撞鬼,朝颜想要跑,脚下却动也动不了。
喜乐已催至耳边,几个红衣小鬼举着唢呐绕着他摇头晃脑地吹,近在咫尺仿佛纸扎的脸上挂着奇诡的笑,朝颜只觉得魂魄阵阵翻涌眩晕,却僵硬地站在原地动也动不了,依然是行至石碑前,喜轿的帘子被掀开一角,那脸色煞白的新娘子眼珠子竟然没有眼白,她开了口,阴气冲得朝颜全身被冰冻了一样的冷。
那新娘鬼气森森道:“相公,你来接我了。”
朝颜心口巨震,那轿子已经近前,女子的手触上了他的衣摆,漫天的纸钱纷飞里,他掌心全是冷汗,紧紧闭上了眼睛。
想象中的一切可怖场面都没有到来,他被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耳边铃声急促地催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疲于逃命,他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熟悉的银丝轻轻拂在他的脸侧。
喜轿落了地,吹打的小鬼慌乱地四散而逃,那新娘子也从娇子里跑了出来,惊惧地看了眼汲央,拼命向雾里跑。
汲央面色十分冷厉,看得出心情很不好,抬手向那红衣女鬼抓去。
朝颜怔愣了一瞬,看着那红衣女鬼痛苦地在落满了枯叶的地上蜷缩成一团,想起了那喜房里明媚美好的可怜新娘,忍不住道:“汲央大人,放了她吧。”
汲央轻皱了下眉,低头看怀里的少年,少顷,手松了松。
那女鬼得了空隙,眨眼不见了影子。
朝颜紧紧抱着汲央的腰,贴着他的胸口,闭上了眼睛,轻声叹道:“汲央大人。”
汲央戾色微敛,面色依旧有些不悦,道:“为何不等我?”
朝颜不知道怎么解释,若是说怕他去妖谷受伤,以汲央大人的傲气说不准会更生气。
他抬起头,小声说:“你走得太久了,我想你,就想去找你。”
汲央轻皱的眉头舒缓了些,少顷,轻哼道:“我再晚来一步你的魂就要给这东西勾走了。”
朝颜:“我没想到在屋子里好生住着也会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