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过来一趟就是为了拿人家牛奶喝的。
段乐安指节微微扣紧摊在桌上的语文书,轻轻吸了口气,叫他:“班长。”
他的声音很微弱,听起来就没有底气,第二个字都是气音了,可已经走出几步的凌以川听见了。
他停步,侧身看向他,唇角擎着笑意,说:“背好了?”
段乐安抿唇,有点心虚地点头。
凌以川挑眉,随口说:“到我这儿来。”
段乐安:“……”
这个班里,只有他的座位这么一小块儿地方是他的安全范围,一座之隔的地方他都觉得陌生,更何况凌以川座位那边现在围了那么多人。
可能没有人理解,他坐在座位上,已经紧张到心揪起来了,那种对于人群的恐惧让他想要立刻拒绝凌以川。
半分钟后,段乐安拿起书,站了起来,离开座位,向始终等在原地的凌以川走过去。
只需要和凌以川说话,只看凌以川就好了,没关系的,他想。
那些男生在讨论游戏的事,很热闹。凌以川随手扯开挡路的人,把段乐安推进了自己的座位,随后半坐在一旁的课桌上,咬着吸管低头看他。
段乐安:“……”
段乐安攥着语文书,迎着他的目光,后知后觉他把开头都给忘了,看着凌以川带笑的眸子,发起了呆。
他第一次觉得,凌以川长得真好看下颚线清晰流畅,气质懒散却又天生优雅,那双漆黑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像是含情一样。
他不开口,凌以川也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这样安静地看着他。
上午阳光爬上窗台,落在段乐安挺翘的眼睫上,光晕停留在上边,棕色的清透眼珠仿佛琉璃一样,干净又柔软。
白色的校服让他天生底子绝好的皮肤更加白皙,他缓缓抬手,扯住了凌以川垂在身侧的指尖。
凌以川轻笑了声,俯身,靠近了他的耳边,低声说:“乖,不喝他的,以后我给你买牛奶。”
周围声音吵闹,段乐安却轻易捕捉到了他的音色。
然后,上课铃响了。
凌以川的位置是这个班里第二个让他感觉到安全的地方,他的书、卷子并不整齐,摊开的练习册上没有几个字,在空白解题处写着大字“略”,很标准的坏学生。
段乐安扫了一眼他的练习册,回到自己的位置,趴在桌上,继续看《逍遥游》。
看着看着,又困了。
他揉揉疲惫的眼睛,不经意抬眸,撞上了凌以川的视线。
对方又在走神,撑着桌子,侧着身看他,对上他的视线,对他轻轻眨了下眼睛。
他以前也是这样的,总是上了回头看。
段乐安趴在桌上,安安静静回视他的眼睛,今天阳光真好,照在教室里少年的身上,静谧温柔。
宽敞明亮的校园明媚漂亮,一切都亮堂堂的,和他以前的完全不一样。
他就这样看着,忘了背书。
第二天,凌以川给他买了热可可。
第三天,是香芋牛奶。
第三天下午最后一堂课上课前,段乐安独自走到了凌以川的位置旁边,他正在和同学闲聊。
几个同学见他过来,都友好地打了招呼。
段乐安局促地点了下头,在众人的注目中目不斜视望向凌以川,开口道:“班长,可以出来一下吗?”
凌以川站了起来。
天已经黑下来了,走廊尽头的楼梯间没有人,也没开灯。
段乐安低着头现在凌以川面前,局促开口:“我……我想跟你说……”
凌以川靠着墙,低头看他,勾唇调侃:“背下来了?”
段乐安:“……”
他沉默了一下,没有抬头,慢吞吞开口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少年的音色逐字慢慢默着那篇他花了好长时间才终于确定不会有错的课文,安静空旷的楼梯间里,声音清晰又悦耳。
上课铃响了,就在头顶,声音很大,叮铃铃个没完。
等声音安静下来,他继续了刚刚的地方,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
最后一句结尾,他松了口气,终于抬头看他,隔着黑漆漆的夜色,他说:“我完成了。”
凌以川温柔地说:“真棒,一字不错。”
和视频里一样,这次不是调侃。
段乐安犹豫着开口:“那……我晚上能不能和你一起吃饭?”
凌以川愣了愣,随后,有些无奈地开口:“对不起,今天不行,我要陪我爸妈。”
“啊……”几乎他的尾音还没落,段乐安就匆忙开口:“没关系没关系,我就随口说说……”
不等凌以川说话,他拉开了楼梯间的门,灯光照进了夜色里,照在了凌以川清俊的脸上,他没敢细看,低声说:“上课了,快回去吧。”
最后一节本该是音乐课,默认自习。
班主任正在讲台上站着,教室里正发着卷子,同学们在低声讨论,有些吵。
段乐安走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他的桌上已经多了几张空白的卷子,写着他的名字。
月考成绩下来了。
班主任拍拍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清清嗓子说:“成绩下来了,响应学校新规,不公开排名,大家好好看看自己的卷子,注意一下自己还有哪里不足。”
后边有人喊道:“老师,那第一是谁?”
老师笑着说:“我们私下里给排了一下,第一还是凌以川,总分732,也是全校第一,马思聪全班第二,全校第八。”
楚菲菲趴在桌上,吐槽道:“我就说嘛,第一根本没有悬念。”
而段乐安的耳朵好像失去了作用,周围的声音都远了,他呆呆坐在座位上,脑子里回荡着老师刚刚的话第一是凌以川,总分732……
那是什么概念呢?
段乐安低头看着自己空白的卷子,忽然觉得很难过。
他其实一直以来都不应该奢求有一个朋友,他怎么配和那样的人做朋友呢?
段爸爸觉得段乐安状态很不对,他想要分享的好消息被咽了回去,谨慎地问:“乐乐,在学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过了好几秒,段乐安才迟钝地转头看他,问:“爸,今天晚上吃什么?”
段爸爸笑着说:“到家就知道了。”
段乐安在走神,所以并没有注意爸爸的高兴。
所以当他打开家门,看见围着围裙的妈妈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妈妈来了,说明那边的官司有结果了。
他慢慢走到妈妈面前,抬手,搂住了她明显显瘦的身体,闭上眼睛,轻声说:“妈,谢谢你。”
妈,对不起。
……
凌以川刚进家门,凌爸就已经站门口等着了,一脸气愤地向儿子告状:“你知道你妈今天干了个什么事儿吗?”
凌以川一边换鞋,一边看着他爸双手比比划划:“你妈,今天又买了个貂儿,花了五万多,水粉色儿的,跟上一个都不差啥,咱苏州家里那衣柜,你就去看看,有回我半夜喝多钻衣柜去了,一瞅哪哪儿吊的都是皮,差点给我吓过去。”
凌以川被他爸那强烈的委屈给弄愣了,看着他继续诉苦:“你说我们一年到头儿就在江南待着,要这玩意儿有啥用,再说那貂儿让人扒了皮,得多疼啊!”
凌以川:“……”
凌爸指着自己泛红的鼻子:“这还不算啥,今天回来,她可哪儿显摆那貂儿,开车都不拉车窗的,给我都冻感冒了,你听听,我鼻子还没通呢!”
凌以川看向客厅里敷着面膜那位精致女士,无言片刻,道:“妈,你能不能别一回来就乱买东西?”
“哎呀,”凌妈挥挥手:“别听他的,我在那儿也乱买。”
凌以川被她大大咧咧的模样逗乐了,抬手抱了抱自己许久未见的爸爸,笑着说:“。”
凌以川自己在户籍所在地上学,家里的房子一向只有他自个儿住,爸妈回来才有了人气,凌妈做了一桌子好菜,一家人坐在桌边,热热闹闹。
段乐安坐在饭桌前,默默听着妈妈说话。
官司进展很顺利,妈妈能力也很厉害,前两天结束庭审,他们赢了。
原来的班主任被停职,几个领头的学生也得到了惩罚,可其实对于他们来说,这场官司赢了也不能让一切回到最初。
校园霸凌的受害者,有些伤是要带一辈子的。
尽管爸妈已经在努力调节,可饭桌上的气氛依然沉闷。
等到爸妈差不多吃饱了,段乐安放下空拿了半天的筷子,轻声说:“爸妈,我吃好了。”
他站起来,转身,走回房间。
门轻轻合上,段妈妈眼眶红了,她低声说道:“你不知道,我在庭上看见那几个孩子笑嘻嘻满不在乎的样子,恨不得一人一刀捅死算了,把我们乐乐害成这样……他们怎么一点也不觉得愧疚呢?他们是人生的吗?”
段爸爸把她搂进怀里,轻声安抚:“乐乐在变好了,你别着急,会好的。”
段乐安靠在门后,低头静默。
爸妈的说话声停了,他抬步走向床边。
然后,躺了下去。
周围很静,全世界只剩下一个他,于是他又记起了那些梦魇。
那天他被人按着扒光了所有衣服,脸上挨了很多巴掌,疼得几乎木了,他想反抗,可好几个男生按着他,他被扔在了床上,和另一个被霸凌的女孩儿推在一起。
身体无障碍的触碰,女孩儿尖叫起来,他感觉到了有人在他身上乱摸,有人命令他去上那个女生。
有人专门录像,拍下他身体的每一寸,场面越来越失控了,直到有男生爬上床,解开裤子压住那个女生时,他愤怒地和那个人打在了一起。
他记不清那天最后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房间里没人了,自己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穿好衣服,然后走到了酒店窗口,想要跳下去。
可脚下踩空时,他想起了自己的爸妈,他很爱他们,自己死了他们会伤心。
自己一个人承受就好了,不能让他们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