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以川的手顿了顿,看着面前醉醺醺的、意识模糊的男孩儿,他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将手搭在段乐安的肩上,轻巧地把他按倒,躺在自己的腿上。
他低头看段乐安,轻声问:“以前都什么时候疼过?”
段乐安将双手整整齐齐摆在胸口,睁着大眼睛看他,说:“他们打我的时候我会疼。”
“他们用脚踢我,用圆规扎我,用棍子打折了我的肋骨……”
“他们把我扒光了,和不认识的女生放在一张床上,拍了视频和照片……”
“他们把照片发到整个学校,我想自杀,可我很爱我的爸爸妈妈……”
“我的书上、课本上都是脏话,我不想翻开书……”
“他们都讨厌我,觉得我很脏,老师也说过我很脏,我真的很脏……”
“我好像逃开了,可每天晚上我都会回去,他们不会消失,我很害怕……”
“我真的很疼,他们打我的时候我疼得要死了,可他们没有人停手……”
“我身上有好多伤,真的好脏……”
段乐安一句一句说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梦魇,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绝望与恐惧。
凌以川用力闭了下眼睛,眼镜片后的眸子充满戾气,看向段乐安时,又不漏丝毫痕迹:“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段乐安眼珠缓慢转了转,良久,轻轻开口:“不管你信不信,那真的是一件很小的事。”
事情的起因,只是因为段乐安收到了一份告白。隔壁班的一个漂亮姑娘在下课时把他叫了出去,羞怯地对他说:“我喜欢你,可以和我试一试吗?”
段乐安礼貌而善意地撒了个谎:“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
而传出去后,那句话变了一个形式女孩儿对所有人说,段乐安给的回应是“我们可以先做朋友。”
班上的一个男生喜欢那个女孩儿,于是,霸凌开始了。
一开始只有几个人,后来是所有人,他们用尽手段把一个算得上天之骄子的男孩儿踩在泥潭里,变得肮脏又丑陋,谁都可以来践踏一脚,再后来,就没有人认为欺负他是错了,只觉得快乐和爽快。
校园霸凌,从来不是因为你犯了多大错,只是那样一群人想这样做。
这些话他第一次说出口,连他的心理医生都没说过,没有他想象中抽筋拔骨的疼痛与难堪,可能是因为面前这个人没参与过他的过去,没看见过他的狼狈。
段乐安累了,他蜷缩在这个温暖干净的怀里,迷迷蒙蒙,天旋地转中,他看到凌以川在喝酒,一口接着一口。
醉酒的感觉真好,眼前都是星星,欣赏就好了,什么也不用想,他喃喃地开口:“凌……以川。”
凌以川低头看他,轻声问:“乐乐,想睡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温柔又随意的话,段乐安眼尾滑落了一滴泪。
他轻声说:“嗯,困了。”
第365章 越冬的麻雀
再醒时,他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换了干净的睡衣,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床头开了一盏小灯,足够照明,也不影响睡眠。
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扶着晕眩的脑袋坐起身,房门轻轻开了。
爸爸手里拿着水,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见他醒了,走了过来,温声问:“乐乐,难受吗?”
段乐安抱着被子,抬头问他:“凌以川呢?”
“那孩子昨晚把你送回来就走了,”爸爸把水和药递给他,安抚道:“他让你醒后回他的消息。”
段乐安慌乱的心渐渐放松了下来,抱着被子的手臂松了松,动作不明显,段爸爸却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试探着与段乐安沟通:“喝了很多酒吗?”
段乐安接过他手上的温水,低头啜了口,说:“嗯,凌以川给我的。”
段爸爸抬手揉揉他的脑袋,温声说:“感觉怎么样?”
段乐安抬头看他,眼睛里有一点点光亮:“没有头疼,也没有胃疼,我想,我说不定在喝酒方面很有天赋。”
段爸爸:“……”
他没忍住笑了笑,起身说:“我去给你盛粥。”
段乐安的手机就在手边,他放下杯子,拿起手机,解了锁。
上边有几条新消息,都是来自凌以川。
昨日23:30分“我到家了。”
23:50分“喝多了,在洗手间摔了一下。”
凌晨00:01分“如果半夜又睡不着了,记得给我打电话。”
现在是上午八点多,他睡得很沉,昨晚没有醒。
早上刚醒的那会儿,他慌乱得指尖冰凉,他记得昨晚自己说了什么,他怕凌以川介意、厌恶他。
段乐安捧着手机,抿唇点击屏幕:“我醒了。”
凌以川没回复,可能还在睡。
十一点多,段乐安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看着循环播放的骗人广告,看得聚精会神,其实目光很空。
阳光透过明亮的窗照了进来,暖融融的。
爸爸出去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掌心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几乎一秒钟拿起来查看。
凌以川回了他的消息
“我刚醒。”
“还记得昨晚的事吗?”
段乐安呼吸停了停,低垂下眼睫,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却好像捂不热他内心的荒原。
良久,他轻轻点击屏幕:“记得,对不起。”
怎么可能不介意呢?那样不堪的过去,他自己都厌恶自己。
凌以川又发来一条消息,段乐安已经不敢看了,瘫坐在沙发上,他在一瞬间没了力气。
可接二连三的提示音响起,在段乐安脑袋里形成了交响曲,他动了动疲惫的手指,摸起手机,屏息看了下去。
凌以川发过来一段视频,段乐安愣了愣,点开,放大。
他站在小木屋的炉子前,像小学生一样板板正正站着,对着屏幕,一脸严肃地背诵:“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有几米。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大,每小时几千公里……”
段乐安的脸慢慢红了,他蜷缩在沙发上,实在不想再丢人了,关掉了视频。
他以为自己有昨天完整的记忆,可这一段他半分印象都没了。
半晌,他从抱枕里露出一双眼睛,紧紧咬着唇,再次点开视频。他不会背《逍遥游》,醉酒也不会有超能力,视频里的自己自信地乱七八糟背了一通后,屏幕晃动,背景音里传来了鼓掌声,凌以川忍笑的鼓励声说:“真棒,一字不错。”
这鬼话自己居然也信了,站在原地,背着手歪头对他笑。
视频结束。
凌以川的消息发过来:“你知道鲲有几米吗?”
段乐安窘迫地趴在了柔软的沙发上,上百度百科搜到了正经《逍遥游》,认真看了一遍,脸烧得更厉害了。
他切到微信,慢吞吞地打字:“你不要嘲笑我。”
凌以川:“你昨天答应我我的事,还算数吗?”
段乐安拧眉想了半晌,实在是一点影子都没有了,可如果是自己答应的,就一定要做到。
是心眼儿的他压根儿没想过凌以川是不是在骗他,回道:“算数。”
凌以川:“好,两天背下来《逍遥游》,周一到我这里背。”
段乐安:“……”
他一瞬间觉得匪夷所思。
这是两个坏学生会玩的游戏吗?
那句话他删了又打,打了又删,最后不情愿地咬唇说:“我知道了。”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段爸爸回来时,听到段乐安趴在沙发上读古文,愣了一下。
他动作很轻地关了门,没有打扰段乐安,悄悄进了书房,给妻子打去电话。
段乐安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动过脑了,一开始时他看着文中的生僻字都在烦躁害怕。
读了几遍,他趴在了沙发上,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其实他以前也很优秀的,考过全校前十,而现在,他连书都看不懂了。
阳台上的绿萝被爸爸养得半死不活,叶子都枯了一半,阳光直射进来,一片叶子飘飘落下,影子落在段乐安的指尖。
爸爸的绿萝离死掉又近了一步。
段爸爸从书房出来,恰好看见,心疼地走过去,拿着喷壶往上喷水,段乐安呆呆地看着水洒在他的手上,莫名其妙地想着爸爸努力照顾自己的样子,其实就像在照顾那盆他心爱的绿萝,明明不在行,却小心翼翼,笨拙地用尽全力。
他重新打开手机,小声念道:“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爸爸放轻了动作,俯身摆弄他的绿植,冬季午后,暖融融的阳光洒进宽敞的客厅,背书声平稳,渐渐顺畅。
“段乐安。”
他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叫他。睁开眼睛转头看过去,是马思聪。
男生站在自己的桌边,将一盒牛奶放在了他的桌上。
段乐安愣了愣,还没等反应,男生面无表情对他点点头,转身回去了。
楚菲菲惊诧地瞪大眼睛:“桌桌,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他们不熟。”段乐安还没开口,桌上的牛奶被人拿了起来。
凌以川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站在段乐安身旁,随手插上吸管,喝了一口。
楚菲菲大惊:“班长,你还要脸吗?”
凌以川撑着段乐安的桌子,很随意地冲他眨了下眼睛,随后转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