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掐着老腰,指着路过的摆渡人,怒道:“这人到底死不死?谁地界的?还有没有人管了?”
不怪她气,黄泉为了实现高效率办公,引进了现代化的办公方式。往前百年,奈何桥上等着喝汤的幽魂要排出二里地,若逢战乱就更慢,魂魄能挤满整个忘川畔。
引入现代化办公方式后,人的寿命终止瞬间就会有播报,孟婆提前备好孟婆汤,摆渡人去引了魂,判完功过喝了就走,都不用排队。
像现在这种情况,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人要么死,要么活,不可能死了又回生,再死再回生,这跟在鬼门关门口来回蹦哒着玩儿没啥区别。
被指到的摆渡人个个装作耳聋,鼻观眼眼观心,只是脚下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步子,眨眼就走远了。
眼看没一个靠谱的,这头顶上刚歇一会儿的播报又响了起来,孟婆愈发烦躁,咬了咬牙,准备去查查生死簿看看是哪个倒霉催的。
刚走出两步,忽地眼前一亮。
只见幽冥深处走出来一黑衣人,气质清冷贵气,容貌俊美尔雅,让这幽冷的忘川都为之一亮。
“子桑魂史,”孟婆扬声叫道。
男子停步,抬眸看了过来,微微颔首,有礼有节叫道:“孟婆。”
恰好此时头顶又响起了那像是复读机似的声响
“您有一笔新的订单,请注意查收。”
“订单已取消。”
孟婆额角青筋蹦哒了两下,忙道:“我不可轻易擅离职守,这都叫了许久也没有魂使去管一管,可否劳烦魂使替我上去瞧一瞧是怎么回事?”
子桑道:“此事不在我的辖区,孟婆见谅。”
孟婆的脸阴了下来:“那究竟是谁的辖区?”
子桑不急不缓道:“孟婆不妨去问问夏侯,家里人在等,子桑告辞。”
夏侯?
夏侯汋!
怪不得!
人说奈何桥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三生石前无对错,望乡台边会孟婆。
相传有一条路叫黄泉,有一条河叫忘川,忘川河旁有块三生石,三生石上刻三生,望乡台前再望望人间,接过孟婆递上的碗,前尘往事了如烟。
忘川河于地府蜿蜒,血黄色的极寒水下尽是些孤魂野鬼,他们有的不想投胎,有的投不了胎,便跳入忘川,永远沉在冰寒刺骨的川底静静耗着千年万年,不得超生。
路过忘川莫向下看,那里边扭曲着向上爬的魂魄千万年积起的浓浓怨气,会唤醒你最深处的恐惧与恶。莫叫他们抓住,叫那些魂魄拖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
其实黄泉大多数时候很静,那些跳入忘川的幽魂,被永永远远留在那里,任有再多不甘,再多怨恨,也发不出丁点声响。
幽幽忘川水,静静流千年,不见日月星辰的幽冥黄泉,终年盛放着艳丽的彼岸花。
可彼岸花并也非此间的唯一颜色。
桃花瓣,随着流水缓缓前行。
浓黑色调的黄泉里,粉嫩柔软的花瓣随着幽冥深处吹来的风温柔漂浮,洒在忘川,洒落两岸,落在那人身上。
盛放的桃花树下,那一袭黑衣的魂使伏在地上睡着。
花瓣轻柔地落在他的肩头、发稍,落在他握着酒坛的苍白的手上。
那坛酒已经空了许久,那人睡得人事不知。
“桃花莫逐春流去,怕到人间魅阮郎……”
一只纤白柔美的手轻轻抬起,两片桃花瓣飘飘落于她的掌心,又被黄泉深处的风吹起,悠然落于忘川,向着人间来路款款而去。
“夏侯,”那女声里带着笑意,美眸扫了一眼那人身上,调侃道:“再醉下去,孟婆就要找过来了。”
这话说得有作用,那方才还沉沉睡着的魂使指节微蜷,英气的眉峰微皱出了一副不耐的模样,他没睁开眼睛,轻启薄唇,道:“你替我拖一拖。”
“拖不了,”女子闲闲道:“你的辖区出了件稀罕事,孟婆生气了。”
“稀罕事?”
那人缓缓睁开眼眸,里边还带着宿醉的慵懒,浓黑而不见底眸子微抬,望向眼前的美艳绝色。
“什么稀罕事?”话音稍稍一顿,他想起了什么,剑眉微皱:“今天是什么日子?”
“呦,真难为你想起来了,”女子转身,看向黄泉尽头,地府大门缓缓大开,幽冥鬼气自黄泉深处涌出。
往日幽静的忘川畔此时热闹非凡,无数幽魂低着头缓缓涌向与来路相反的地方。
女子负手而立,慢悠悠道:“今天七月半啊……”
七月半,中元节,地官赦罪了。
每到中元,都是地府摆渡人最忙的时候。
阴魂重返人间,回家探望亲人,享人间团圆,享香火供奉,可难免有些不守规矩的,上去害人、作恶,或是……预备从地府逃脱。
夏侯汋站在高楼顶端,漫不经心地俯瞰城市繁华灯火,沧海桑田千年,人间变化愈发快了,他有时会有恍惚,不知今夕何年。
秋风吹过黑袍,猎猎作响,长剑划过夜幕,青辉闪耀着亘古的冷厉,男人握着长剑,轻抬长腿,纵身,一跃而下。
第三个。
阴魂在他面前慢慢消散,脸上仍扭曲着不甘。
屋中鬼气一清,他转身,无声离开。
已经过了零点,大街上仍如平常一般繁华,现在的人不知忌讳、不兴祭祀,往前数上千百年,七月十五这天要祭扫,要追思,要避讳。
而今的中元,最多戏说几句都市怪谈,转瞬又投入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也不怕冲撞这满街的阴魂。
街角呆立着几只新鬼,有人在灯下偷点黄纸。
几沓阴钱兼水酒,孝心化作漫天尘。
火光映着苍老的面庞,尘烟化成漫天的纸钱,擦过他的衣角,飞向黄泉深处。
他目不斜视走过,青铜长剑无鞘,被他随意扛在肩头。
新秋七七,月出河汉斗牛间。
他沉默着走过灯火璀璨的大街,与无数生人擦肩,无人留意。
无人祭祀的鬼因争夺祭品打得头脚乱飞,飞了一颗头颅到他脚下。
他脚步微顿,低头看去。
那老头儿的头颅十分嚣张地骂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夏侯汋微微扬唇,俊美风华让这不长眼的老头儿都怔愣一瞬。
裹着皮靴的长腿微抬,那头颅凄厉一声惨叫,气球一样几下颠簸,落到一个大巴车顶。
没了头的身体顾不得打架,连忙跑过来找,围着大巴蹦跳,急得无头苍蝇一般气得老头儿哇哇乱叫,很滑稽。
这场景确实有趣,所以夏侯汋也短暂地愉悦了一瞬,也只是一瞬,又恢复了沉默。
他走过繁华大街,眼前唯余月华时,周围便只能听见虫鸣声了。
夜行,秋露湿了衣襟。
他脚步不停,目不斜视地前行。
虽看着走得不快,可土地仿佛在他的脚步丈量中缩短,几个呼吸间便行了百里。
直至到了一个小镇,一个老旧的单元楼下,楼下许多人披麻戴孝,色彩艳丽的花圈层叠堆放,黄牛白马已备妥当,在夜色下静静等待。
楼门口停了辆救护车,车门开了,有人忙着将车上的人往下抬。
那是个八十来岁的老太太,也是他平白无故挨了孟婆一顿打的起由。
而他的目光却没放在那个本该已经在地府报道,却还含着一口气的人身上。
救护车旁,一个身着白大褂的医生若有所觉,微微侧身,向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路灯灯光微弱,青年的模样有些模糊。
隔着十几步距离,那人静静看了他两秒,随后迈步,缓缓向他行来。
脚步声音轻微,短短几步,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那人的眉眼越来越清晰。
夏侯汋不自觉握紧掌心,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直至那人走到了他的面前,绝代的面容尽入眼底。
那人温柔舒朗的眸子轻轻颤了颤,抬起苍白的指尖,浅浅触碰他的唇角,轻声说:“怎么伤了?”
仿佛隔着千年光阴,眸中汇聚万语千言,最终只心疼地说了这么一句怎么伤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
夏侯汋缓缓问。
楼下的人七手八脚地将老太太往上抬,与时间赛着跑,想让她再多留一会儿。
没人知道,这老太太被续了命,只为多留她在世上一时半刻。
屋里没有哭声,不像在办丧事,倒是像平时聚会家常,时时传出轻松笑语。
这是个有福之家,子孙满堂,相伴一生的少年夫妻走到了老,坎坎坷坷,却也平安。
老先生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向门口探来,嘴角咧着笑呵呵,口齿不清含糊说道:“你回来了。”
好像最平常的时光,出了一趟门,夜里就回了。
子女将老太太小心放在他身边,两个人手牵着手躺在床上,相视而笑。
“我们走了,别哭了。”他们这样对床旁的子孙说道。
不必多余悲伤,人在一起,走那漫长的黄泉路时也不会孤寂。
夏侯汋抱着刀靠在门口,看着那床上的两人一起咽了气,唇角还是笑着。
这回孟婆的汤不用再倒了。
“早晚是要走的,为何争这一时半刻?”夏侯汋饶有兴致地问。
身侧,那个俊美的医生温和答道:“这个地方有风俗,若是人死在外边,就不能再进家门了。”
这是夏侯汋的管辖区域,他自然是晓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