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你睡觉短篇合集 第435章

“死在哪里都是要死,”夏侯汋道:“有什么分别?”

“那个小姑娘求了我。”医生说。

夏侯汋反应了一瞬,才想明白他说的“小姑娘”,是指那个被续了命的老太太。

医生样貌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这样的说话方式,实在怪异。

儿女正轻声细语地给他们擦身、梳头,棺材早就预备好,又大又宽敞,刷了红色漆,棺身做得精巧,有庭有院、有门有户。

轻手轻脚将两人放了进去,是合葬,守灵一夜,明日发丧。

救护车先离开了,医生脱掉了白大褂,里边是规整刻板的衬衫西裤。

他将袖子挽起,动作优雅,赏心悦目,不疾不徐地开口:“少年夫妻,相伴到老,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久。”

月下顶楼,夏侯汋慢慢欣赏着医生的美貌,开口道:“她求你你就答应?”

“嗯。”

“你还挺好说话。”

“不。”医生笑了笑,转头看他,月光蹁跹映着山眉海目,他似乎不知怎么说,有些慢地组织语言:“我……我只是想,若是我求人时,能够得到这样的回应,大概会欣喜若狂。”

夏侯汋缓缓抬手,触碰医生优美的下巴,轻轻挑起。

他看着医生顺从的眉目,漫不经心说道:“你有这样的本事,还需求人?”

“嗯……”医生低眉道:“求了许多人,求神求巫,偏偏不知,你骗了我。”

夏侯汋收回手,舒展长腿,并不在意地说:“我骗你什么了?”

医生眸中并无怨愤,只是小小抱怨了一句,便轻笑着说:“都不重要了,你也不必在意。”

楼下搭起了棚子,大红的棺材被遮在里边,上头盖了厚厚的被褥。

盆里的火红彤彤的,烧得很旺,纸灰漂上了半空,子孙披麻戴孝,正在守灵。

若是以前,按规矩人死后要守灵三日,《礼记·问丧》中记载“三日而敛”,那是自西汉时起的事。

历史长河翻涌而过,从礼崩乐坏的时代发展至此,虽说风俗各不同,却也越来越完善,可到了现在,又不那么讲究了。

一寸灰飘飘飖飖,随着夜风落在了素白的指尖,轻轻一碾,化作尘埃。

“汋,”医生望着手上的灰,唇角擎着笑意,浅浅问道:“你什么时候做了魂使?”

他向来洒脱不羁,凡事很少入心,却也能听出对方此时高兴。对方认得自己,应是故人,他虽不记得,却仍被他的气质风华所吸引,于是很愿意同他多说两句。

只是,许多事他都记不清了。

他是什么时候做的摆渡人?

是商周还是春秋?

记不得了。

摆渡人做得太久了,会忘掉许多许多东西,有的忘记姓氏,有的忘记名字,而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做摆渡人越久,受幽冥届煞气影响越深,前尘越淡,糊糊涂涂,不是他想忘,是越是经久,魂魄上的印记越是淡,有时想将记忆追回来,也是徒劳。

有些摆渡人受够了这千百年来日复一日的幽冷孤寂与空荡茫然,宁愿跳下忘川,又有几个同子桑那般幸运,能重新烙上鲜活的印,堂堂正正活一回?

“不知道,”夏侯汋说:“我忘了。”

医生的目光落在夏侯汋身侧的青铜古刀上,眼底闪过一丝怀念,轻声说:“你还带着赢雀,却把我忘了。”

赢雀?

原来这把刀有名。

这大概是千年光阴里唯一知道自己过去的人了,随着时代更迭,地府多次变革办公方式,中间又经几次暴乱,记载他来历的书简早已成灰。

他做摆渡人太久了,久到没人知道他是哪朝哪代人,是做什么的,又是如何死去。

“我今夜无事,若是你也空闲,便一同喝一杯。”夏侯汋并不挑剔,从楼下祭台上“取”了酒,两杯酒盏稳稳落在两人中间。

将酒斟满,医生拿起一杯,微微仰头,望着天上明月,一饮而尽。

悠悠岁月,世间不变的事,唯有太阳东升西落,月的阴影圆缺。

酒顺着喉口烫到了肺腑,硬生生逼出了一点泪痕。

“我叫姬赢。”医生说。

姬姓,上古八大姓氏之一,有上下五千年历史。

姬赢。他细细思索,也没能从史书上记起这个名字,正如他翻遍史书,遍寻不到自己的名字一样。

约么他们都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小小角色,无甚重要。

“我是哪里人?”夏侯汋慢慢品酒,仰头遥望月色,慢悠悠地问。

“秦国人。”姬赢声音好听,如美玉碰撞,如此时月华般舒适。

“将军是穆公时期秦国人,”姬赢对他说:“我是晋国人。”

秦穆公,春秋时期人,夏侯汋仔细想想,却没印象。

然春秋姬姓晋氏,该是王姓,他挑眉道:“你是哪位公子?”

他确实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姬赢垂下眼眸,静了许久,开口道:“你曾问过我一样的问题。”

夏侯汋微愣。

就听姬赢缓缓道:“我的母亲是梁国人,父亲是晋国人。”

回想起以往,他一时哽住,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轻轻哼道:“将军不记得我了,我便讲给你听,莫要插嘴。”

倒是有些脾气,比起初见时周身沉沉死气,多了几分鲜活,也更加可爱了。

夏侯汋忍不住看他一眼,却忽见他眼尾滑落了一滴泪。

不知怎的,他心神恍惚了一瞬,缓缓抬手,触碰他的眼。

那双眼睛长得奇好,每一个细节都仿佛丹青大家细细描摹而出,圆润的眼尾微微上翘,不显得轻挑,反而多了华贵与霸气。

那双眼睛在落泪,他的魂魄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仿佛有什么闪过空茫的记忆,他禁不住轻轻蹭上去,开口道:“哭什么?”

眼前人怔怔望着他,不语。

夏侯汋垂眸看他,低声说:“心情不好吗?我带你去逛逛集市吧。”

姬赢抬手,握住那只冰冷的手,轻声说:“我看中什么,你来付钱吗?”

夏侯汋轻笑了声,起身道:“我的钱都买了酒。”

姬赢仰头看他,淡色眼眸映着月色,静谧柔和。

夏侯汋不忍看那双满是信任的眸子,想了想,随意地说:“我去借点来,无妨。”

姬赢缓缓弯起眼,月亮莹润了他扑朔清华的泪光,他温声应道:“好。”

第372章 赢雀

地府最不靠谱的摆渡人就是夏侯汋了,总是玩忽职守,经常遭到投诉。

他心平气和地同姬赢说“今夜无事”,其实今夜事最多。

眼下,便有现成的一桩事。

那对新死的夫妻相互搀扶,站在燃得正旺的火盆前,不舍地凝望着自己的儿孙。

守灵其实很静,说话都是轻声细语,恐怕惊了已逝家人的魂魄。

夜深了,火光照亮生者的面容,五十来岁的男人头上戴着白,又将一叠黄纸扔进火盆里,烧起来的热度烤得人面皮发紧,他忍不住抬头看那副棺材,无声抹了把眼泪。

夏侯汋站在几步外,道:“走吧。”

两只新鬼转身,慢慢走来。

身后,家里灯光越来越远了。

这条路仿佛与寻常大道没什么分别,只是两旁盛放着艳丽的花,来路的灯光越来越远,前方也不知通往什么样的地方。

路上除了他们,没有行人,有风从幽暗尽处传来,有些凄凉。

这样的路,一个人走,大概真的会寂寞,真的会恐惧。

“这便是黄泉路吗?”姬赢欣赏着路旁的彼岸花。

夏侯汋随意应了声。

这路他常走,再平常不过。

不经意转眸,却见那个医生忽然俯身,即将碰上花瓣。

他立刻制止:“别碰!”

已经晚了,那朵危险的花被采了起来。

医生苍白的手拈着花,垂眸轻嗅。

彼岸花无叶,没有任何衬托,美得危险嚣张。

然而血红艳丽的花竟然不比他绝艳的面容颜色更好。

黄泉的风摇曳花瓣,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不是常人,夏侯汋忘了。

“你平时就在这里上班吗?”医生很好奇,歪头看他。

“嗯。”

“上班累吗?”

夏侯汋有些怔愣。

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上班累吗?怎么算累?

他思索了一下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唇角轻微一疼,他摇头道:“倒也没觉得累,就是有点危险。”

姬赢皱眉,语速有些急:“危险?会受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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