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门,她主动开了口,略微拘谨地说:“你回去路上慢些。”
那个小伙子闷着头,说不出话,也没走。
他在她一步外站着,红着脸从兜里掏出一块糖,递到了她面前。
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这大概就是她以后的汉子了,她虽对人家没什么情义,可也不好拒绝。
她伸出手,去接糖,还没碰着糖纸,就听身后有人问:“他是谁啊?”
她转头看过去,那个脾气向来温厚的书生沉了脸,他大步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将她护在了身后。
那天晚上,家里来了第二波媒人,是他向她提了亲。
彩礼给得更多,这事就定下了。
谈恋爱那阵儿,他教她写字,用树枝在泥土地上一笔一划写着那只在耳朵里听过的名。
她不会写字,她觉得写字就像画画一样,她那样崇拜自己的恋人,上天眷顾,她嫁给了他。
……
前方的路变得平稳,上了柏油路,城镇灯光遥遥透过夜色照了过来。
就快到家了。
老太太仿佛有感应,张着手挥舞,问:“到家了吗?”
小孙女握住了她饱经沧桑的手,说:“奶奶,咱们到家了。”
黄泉路总有尽头,一座黑色大门屹立在眼前,门奇高,上方几乎被淹在幽冥虚无中,站在门前的魂魄如同小小蚂蚁,不由惊慑于其威严,两侧挂着长长的白色灯笼,上悬一巨大匾额,透过幽冥雾瘴能看清两个大字酆都。
踏过门的一瞬,姬赢立刻察觉了不寻常,方才走过的宽阔大路消失了,往后看去,只有一片虚空。
眼前豁然开朗,这便是幽冥界了。
黄泉路走完,两个亡魂变回了初死时的模样,这一路的光阴回溯,仿佛是黄泉赠予的一场美梦,他们手牵着手,上了桥。
奈何桥分三层,有日游神、夜游神日夜把守,桥面很窄,很光滑。此时,三层桥上都有数不清的亡魂排着队,安安静静,井然通过。
上层走良善之人亡魂,过桥直接到第十殿转轮王处,下一世能投胎为人,一世富足,若是有大机缘,能飞升成仙,只是这实在千年难得一遇。
中层亡魂要根据他们做过的恶事,去地狱受罚。比如拔舌地狱,生前若是诽谤害人、挑拨是非,会被打入拔舌地狱,地狱里的小鬼会拿着铁钳,将受罚者的嘴掰开,夹住舌头,往外拉,拉长、拖拽,最后生生拔下,一遍一遍,永无停歇,刑期漫长,痛苦万分。再比如做黑心生意、拐卖妇女儿童的,要打入刀锯地狱,将受罚者绑在四个木桩上,用锯子从裆部向头部锯开,锯死,后恢复原状,再次重复,此中疼痛,要生生受着,直至刑期结束。
刑期结束之后,再去往十殿转轮王处,等待投胎。
而最下那层,几乎走不过奈何桥。铜蛇铁狗任争餐,永堕奈河无出路。这些灵魂,都是十恶不赦的,即便过了,要像第二层的人一样,经历同样刑罚,这个刑罚的期限与厉害程度约等于永不超生。
夏侯汋走上了奈何桥,脚步微顿,转身看他,像在等待。
一片桃花瓣飘悠悠,落在了姬赢的掌心。
他轻轻攥住,勾起唇,抬步跟了上去。
走到桥头,夜游神手持弯刀,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严厉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姬赢抬头看向夏侯汋。
夏侯汋浅笑着向他伸出手,姬赢抬起苍白的手,搭在了他的掌心。
夜游神收起弯刀,让了路。
这便是奈何桥,最上层。
姬赢唇角擎着笑意,靠着桥边走,低头看向桥下。
桥下是忘川。
忘川黄汤之下尽是些亡魂,正仰着头,盯着桥上新死的鬼。
一道刺耳鬼哭从下面响起,阴森瘆人,姬赢扒着栏杆向下看,就见最下层一只鬼的双腿被忘川里的魂死死拽住,他拼命向后逃,那些惨白的手却越来越多,将他的胳膊抓住,将他的头发抓住,悄无声息将他缠住,慢慢下坠,直至拖入忘川底,这过程很快,就没了声响。
下层的亡魂都被吓得噤若寒蝉,他们生前都是大奸大恶之人,也不知道这时候有没有后悔。
“离远些,”走到桥中间,夏侯汋道:“当心掉入忘川。”
姬赢并没有怕的意思,反而兴致勃勃。
他问:“这些鬼魂能一直留在这里吗?”
夏侯汋漫不经心应道:“嗯。”
姬赢又问:“谁都能进去吗?”
夏侯汋:“……”
他转头看向医生,道:“下边的水冰冷刺骨,黑不见底,满是戾气与怨气,跳下去,即便再干净的魂魄也很快会被污染,成为恶鬼、怨鬼。”
姬赢并不在意他说的话,灼灼望着他的眼睛,略微期待地问:“跳进去,是不是就能常常看见你了?”
夏侯汋的胸口突的一跳。
牵着的手微微使力,将医生拽离了桥边,拽到自己身旁。
灵魂从身侧静静穿过,他低头看进他的眼底,低声说:“这该是个多傻的人啊?”
这世上的痴人很多,他们多半会被评价一个“傻”字。
过了奈何桥,桥旁有块青石,石头上方刻着“早登彼岸”四字,石身上写着两人的生平。
这便是三生石了。
姬赢站在一旁看着,那些生平其实很简短,以最简练的话语概括了凡人一生,就像史书上,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记载了一个朝代的兴衰。
三生石,是一个凡人的史书。
那对年老夫妻仿佛并未对地府有什么惧意,他们细细看完他们的生平,聊着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细节,坦然地面对这一生的困苦与即将到来的离别。
再往前走,便瞧见了一个亭子,亭下有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她手里端着碗,掐腰看向他们的方向。
姬赢问:“那就是孟婆吗?”
夏侯汋看见她脸上的伤就开始疼,他无奈道:“她若是打我,你替我说说好话。”
姬赢没忍住,轻笑了声,温文道:“好。”
第373章 赢雀
孟婆身旁有一方土台,名叫望乡。
土台高耸宏伟,上宽下窄,面如弓背,后有一条狭而窄的台阶,通向土台上。
亡魂上下,川流不歇。
姬赢仰头看着那两个亡魂执手上了望乡台,立于栏前,遥望虚空,不知是否真的望见了人间。
“你要是想看,我带你上去看看。”身侧那人说道。
姬赢一愣,问:“我能上去吗?”
夏侯汋牵着他的手,迈步上了那窄而陡的台阶。
身侧都是鬼影,多数都在掩面哭泣,有亡魂哀伤到了极致,几乎手脚虚软不能起身,被摆渡人带了下来。
姬赢侧头看着这一幕,直至那亡魂在眼前消失,开口道:“汋,他们这样伤心,可怎么办啊?”
这是他
第二回叫自己的名字,那样熟稔,那样理所当然,仿佛叫了千万次。
夏侯汋莫名觉得心口闷,目光垂落他的发顶,忘了回应。
“喝了孟婆汤,就不会伤心了,”姬赢自语道:“我问了个笨问题。”
他抬头看夏侯汋,用目光催促他向前走,触碰到那双眼眸时,夏侯汋方才回神,他没避开目光,深深看着医生,仿佛要将他看透。
“地府只是个中转站,亡魂要经过严格审判,审判后若是有罪,便将鬼犯押入背阴山,在那里等待进入地狱受罚,”拾级而上,转过石梯,夏侯汋道:“在那之前,喝不了孟婆汤。”
有过路的摆渡人,与夏侯汋打了招呼,领着亡魂向下走,到了台上,那对亡魂正相依哭泣。
姬赢问他:“那他们呢?你不是说他们会直接投胎吗?”
夏侯汋:“他们是难得的干净魂魄,这一类的,优先计算功过,直接送去投胎,免得给各殿增加工作量。”
地府千百年来也在与时俱进,现代化的流程给工作人员省去了不少麻烦。
姬赢顺着那两个亡魂的视线看过去,一片混沌,什么也没看见,四周的亡魂好像都看见了什么,只有他看不见。
也是,他没死。
可,也不算活着。
他忽然觉得一阵孤寂,这种感觉已经伴随他千年,这世上只有他一个怪物,不人,不鬼。他明明身处人间,却无法融入,明明身处幽冥,却忘不见归路。
他忍不住转头看向夏侯汋,那种细细麻麻的无措忽然慢慢退去。
他意识到,自己寻到夏侯汋了。
夏侯汋也正望着虚空,似乎正在出神,他这一次谨慎许多,试探着微微垫脚,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依然一片空茫。
“汋……”他轻声叫道。
“汋!”那里好像有一个人笑着叫他。
“我在。”声音仿佛经历漫长的光阴形成幽幽回响,他听到自己低低应道。
“我的良人……”那个少年穿着华丽宽袍,赤脚向空旷寂寥的宫殿内跑去,他背对着,越来越远,无法看清面容,他却觉得眼底一阵涩意。
“汋,我什么也看不到。”身侧有人说道。
那画面渐渐被黄泉黑雾揉碎,远去,直至消失在眼前。
两千年,他好像还是第一次在望乡台上看到影像。
夏侯汋怔怔回不过神,用掌心用力揉了下眼,再次看去,是熟悉的虚空,方才就像是幻觉。
他转过头,恰好撞上医生近在咫尺的面容,他神色微恍,望着那双眼,张了张口,缓缓道:“公子赢?”
风从黄泉深处吹出,撩起医生的额发,一双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揉碎,闪耀着无数个他,细细看去,只装着一个影子,专注得仿佛要将他烙印。
医生轻轻说道:“你同我吵架时,常这样讥讽。”
夏侯汋一怔,随即莞尔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吵架?”
姬赢眼眸轻颤,轻声说:“因为许多事,多是些身不由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