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夏侯汋指了指自己的唇角,懒散地答:“因为一些肆意妄为的人,让我被同事殴打,身受重伤。”
姬赢眨眨眼,噗嗤笑了出来。
他笑起来很好看,让人心情好,夏侯汋也轻微弯了下唇,开口道:“你是医生,若是每个大限已至的人你都要留一留,那我就要常常被打了。”
“不,不会。”姬赢浅笑着同他说:“是那个小姑娘对我说,她的爱人在家里等她,求我只多留她那么一段路。”
那段路不好走,路只修了一半,从市医院到镇上那么长时间,她挺不过去,他把自己的寿命给了她一些,左右他命长。
黄泉路走了有一会儿,夏侯汋随着他的视线往回看了一眼,那对老的走不动路的夫妇银发慢慢变黑,脚步也轻盈许多,他们回到了五十来岁的年纪,相互牵着手,望着对方,相视而笑。
“她到医院时已经不行了,其实没什么病症,只是对于凡人来说,她的年纪已经太大了,”姬赢想了想,说:“算起来,她出生的时候还在抗战。”
往前数上百年,人满六十算寿终正寝,满八十算作喜丧,人自然地消失和灭亡,无病痛拖累,实在算是很幸运的事。
夏侯汋:“他们这辈子功德积够了,不必走审判庭,过了奈何桥,就能直接投胎再世为人。”
姬赢脚步微停,看看前路,又转头往来路看,缓缓道:“那这就是他们携手走的最后一段路了。”
夏侯汋方才说的本是好事,可被他这样一说,却又觉得,这实在有些残忍。
这条路从人间走到阴间,一世十年陪伴,早晚要有一别。
“我是今天的值班大夫。”姬赢平静地望着前路,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惋惜与难过未曾出现过,语气和缓:“看到她第一眼,我就下了诊断,让她的家人快些往回拉。”
这句话其实对家属十分残忍,这意味着,这世上唯一能留住她的人也无力做些什么了。
往回走的那一路上,没人知道家属会是什么心情,姬赢想,也许那一段路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才是黄泉路。
出了医院时,老太太精神很好,和气地对姬赢说:“大夫,我看到那扇门了,只是我还不能过去,这里离家太远,我怕是挺不住,你留我一留,我再去见一见我的爱人。”
姬赢是医生,本不必跟着救护车去的,可他看着那老太太眼里的光亮,随口问道:“见了又能如何?”
老太太笑着说:“再见一眼,只看看他好不好,我就没有遗憾了。”
姬赢万水千山走遍,寻那人寻了千年,总是想如果再见他,自己要做些什么。
想来想去,没有结果,是这个老太太给了他答案。
千年执念,不过再见他一面,他只再看他一眼,就不再有遗憾了。
他陪着老太太上了车,路上老太太状态很好,躺在病床上吸着氧,很骄傲地同他说:“我们这一生,孕育了七个子女,个个都是好样的。”
姬赢浅浅勾着唇,耐心听着。
她慢吞吞絮叨着,他们两个操劳了一生,将七个儿女养大成人,结的亲都是好人家,长孙的儿子已经考了大学,学习很好,只是最小的孙女还没出嫁,她一直挂念。
说这话时,她二十来岁的小孙女就在一旁听着,她拿了手机,调出一张照片,笑着同奶奶说:“这是我的男朋友,人很好,你不用记挂。”
说完,那老太太仿佛落下了一桩心事,高高兴兴笑了起来。
往前数个多少年岁,他们长子出生时,他们年纪还轻,跋山涉水日夜劳作都不觉得有半分累,几十年如一日的付出,背渐渐佝偻,子孙后代长了满堂。
那两个灵魂相互搀扶着,慢慢走过黄泉,佝偻的脊背渐渐挺直,脸上皱纹舒展开,发也变黑了许多。
他们牵着手,笑着互相打趣两句,光阴在他们身上逆行,这条路仿佛能一直走下去。
救护车遇上了一个泥坑,一阵颠簸,仪器上的波纹拉成了直线,老太太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姬赢抬手,在她额上轻点一下,她又慢慢睁开了眼。
孟婆的汤,倒了
第一回。
她方才仿佛只是打了个盹,并未留意自己死去过一次,又继续道:“他是读书人,有文化,不像我,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都写得歪歪扭扭,那时他娶了我,糟了不少人笑话。”
那会儿抗战胜利了,日子好过了些,家里已经有了四个孩子。
爱人有文化,有学问,在县里做了会计,是吃公家饭的,虽说赚不了多少,可仍被许多人羡慕。
他长得好,能力又拔尖,也被许多人惦记。
于是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糟糠妻便被许多人看不起,被说三道四。
那时候她自卑极了,害怕极了,可也只能独自难受,毕竟日子要过,她得下地劳作,要打草做饭,要带孩子。
每日胸前挂着一个,背上背着一个,身后还跟着俩,在地里闷头干活,听着邻居在身后说闲话,说爱人受哪个领导的女儿青睐,约么要做一飞冲天了。
眼泪落在地上,砸碎了辛苦耕耘的土坷垃,孩子在身后饿得直哭,她也想哭,可是没法子,脚踩出厚厚的老茧,昔日年轻细润的脸皲裂粗糙,手骨节变得粗大肿胀,还是得继续干下去。
晚上回去,做好了饭,爱人回来了。
她擦擦眼泪,笑着同他说着家常话。
爱人兴冲冲地走到她面前,挽起她毛燥干枯的头发,小心翼翼拢好,给她拴上了根鲜艳的红头绳。
他捧着她的脸,满目温柔,他说:“你真好看。”
他问:“怎么哭了?别哭,我们要健健康康、高高兴兴的,一块儿到”
她那天趴在他的怀里哭了半宿,心里想着,他们一定能到
只是……那之后就赶上了文革。
呼吸面罩上的雾气越来越淡,老太太混浊的眼望着头顶的小灯,仿佛透过那盏苍白的灯,看见了那个曾经历过的、动荡的年代。
姬赢轻轻碰了碰她的眉心。
孟婆的汤,倒了第二碗。
爱人被打成了反动派,因为成分出身问题。
爱人年少时家里有一点家底,读了几年书,也只有那么几年,便再也供不起了。
因为读过的这些书,他遭了殃。
她仍记得那些人闯进家里,将辛苦经营的家一顿打砸,孩子躲在门后号啕大哭,那些人没有半点怜悯。
爱人被按人在地上打,当着孩子的面打,生生把腿打断,又被拖去牲口棚,自此落下残疾。
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被人指指点点,还要看着那些人三不五时上门搜查,家里什么也不剩了,连铁锅都被砸破。
那段时间她活不下去了,绳子已经挂上了房梁,一转眼看见孩子在往嘴里塞泥巴,她又下来了。
爱人受了很多苦,被批斗,她从没去看过,她怕看见他不好了,自己和孩子也就活不下去了。
后来,爱人被证实了清白,回了家。
他没怪她不去看他,拖着残腿把她抱进怀里,说:“让你受苦了,是我没用。”
是她没用,她什么也做不了,这事她挂怀了一辈子,她想,爱人受苦的时候一定想着自己,而自己却那么胆怯。
往前遥遥看见了一座桥,隐在薄雾一样的虚影中,像梦里看见的景象。
那对夫妻回到了相恋时的模样,两条粗黑油亮的麻花辫,一副文气彬彬的近视眼镜,他们闲聊着,说着年少时才会说的话。
救护车上,老太太目光柔软,对自己的小孙女说:“你不知道他,他年轻时真俊比你喜欢的那些个明星俊多了,可惜……没能留下一张那时的相片。”
生命都有它灿烂的时光,不管你信不信。
“真想再看看那时候的他”老太太轻声说:“再也看不见了……”
姬赢轻叹一声。
这一次,孟婆摔了碗。
他们村里没有戴眼镜的,小孩儿老人都明里暗里嘲笑他“小四眼”。
即便如此,因为他长得好,仍然招了许多姑娘的喜欢。
她同爱人是邻居,自小一起长大,不过不同命。
他每天去镇上上学,挎着个军绿色的书包,穿得整洁干净。
她每日割草喂猪,下地插秧,脸晒得很黑,身上全是补丁和泥巴。
每天放学,只要遇上了,他就会笑吟吟地同她打招呼,同她说话。
年少时,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家里的兄弟姐妹多,她爹娘忙着干活,弟妹都是她带。
她年少时带着弟妹,就同她结婚以后带着儿女一样,累得腰没直起来过。
那时候她才十三四,遥远的记忆里,天都是黄土的颜色,唯一的光亮就是他。
她每天盼着他放学,等在大门口,只为了和他说会儿话,看他神采飞扬,说着学校里的事,心里很满足。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我记着有一天,高粱熟了,满眼都是红彤彤的,爹从集上给我买了个红头绳,”老太太笑着说:“我对着水缸拾掇了整日的头发,心里那个美啊。我特意穿了干净的衣裳,坐在门口,边搓谷子,便等他放学。”
她看见了他的影子,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来拍打身上的尘土。
她扬起了笑脸,才又看见他身旁走的姑娘,两人说说笑笑,看着很高兴。
“你们不知道,那姑娘长得真好啊。”
她仍然记得那姑娘的模样,水灵灵的,干干净净的,脸又嫩又白,头上戴着花儿,身上的衣裳是水蓝色的,没有补丁。
而她身上最好的衣裳是灰土的,上边一层接着一层,补了三遍,她头上的红头绳是她最好的东西了,可又那么寒酸。
那个姑娘像是那个黑白世界里唯一的色彩,烙在了她的眼里。
那之后,她没再等过他。
偶尔几回偶遇,她也是越来越窘迫,于是越来越冷淡,越来越回避。
直至十五岁那年的腊八,媒人上了门。
给她说的小伙子是隔壁村的,比她大了五岁,人很木讷,也很老实,进了家门都不敢抬头看,甚至因为紧张差点被门槛拌倒。
爹并不看好他,可他家给的嫁妆实在是实诚,那时候大弟也大了,家里也要他张罗媳妇,爹将她拉到一旁,说:“闺女,就嫁了吧。”
她爹是个窝囊人,娘也是没主意的,两人都没什么主心骨。
爹娘对她很好,他们看中了彩礼,即便她以后过得不好,他们也只能狠心应了。
爹娘都应了,她便不再说什么了。
那个年代,女人的命,一个穷苦的女人的命,哪由得她呢?
爹娘有心让她同那个小伙子接触接触,培养感情,让她出去送人。
两个人就并肩走着,都低着头,一路没话。
其实这样事先相看的已经算好了,有的人家,进了洞房才
第一回见以后相处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