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汋:“……”
他垂眸看了眼那东西,立刻辨别出那是春秋战国时的东西,放在现在,那真是古董了。
但这种东西对鬼来说实在没什么用,都是放在边边角角充数的。他看向摊位后头的卖家,那卖家也正看着他。
只长了五岁孩童高的侏儒小鬼紧张地搅弄着手,低着头抬起一双绿豆大的眼偷偷瞅着摊前的客人,站在离他们最远的角落,随时准备跑路。
见夏侯汋看他,还抖了抖。
他眼看着那煞神捡起那个他压了几百年都没卖出去破烂儿,看他垂眸看了一会儿,看他慢慢开了口:“怎么卖?”
小鬼声儿很怪,尖声尖气给了个白菜价:“……十五万阴币。”
夏侯汋将那玩意儿抛给了姬赢,在自己身上摸了摸,然后在披在姬赢身上的大衣里摸出钱,扔给那小鬼。
“后来呢?”
两个人沿着鬼市慢慢往里走,夏侯汋问道。
“后来?”姬赢指腹蹭过那个青铜觥,一时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他轻轻“哦”了声,垂眸看着那爬满铜锈的手中物,开口道:“后来,便是秦宫宴。”
三日过得很快,卫叔给他备好了赴宴的衣裳,华贵,又不至于冒犯秦王。
手套进衣裳时,碰到了那只手,如今那只手肿胀消了些,可还是疼。姬赢轻轻抽气,卫叔留意到了,叹气道:“这是冬日,怎么会有蜂呢?”
姬赢不语,衣裳穿好,向门外走去。
门口,已经备好马车。
秦宫里设好宴席,他的位置很靠前。
进殿时诸位大臣大多已经到了,他出现在门口时,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目不斜视,挺直脊梁,不急不缓地向大殿最里走去。
行到主位穆公身面前时,他躬身行礼,道:“圉来迟了,穆公宽恕。”
穆公笑着说道:“不迟不迟,快快入座。”
他就坐在穆公的下首,正对面便是大夫百里奚与蹇叔,这两位大夫为秦穆公内修国政,外图霸业,秦国有此时的繁荣,脱不开他们。
姬赢也与两位大夫行了个礼,两位大夫也起身回了礼。
姬赢这才走到自己的位子,跪坐下来,他的下手边是百里孟明视,见他过来,嗤笑一声,姬赢并未理会。
春秋时期的食物种类匮乏,肉菜寻常百姓人家吃不上,只有贵族能享用,但除非有重大祭祀礼,即便是君王也不能享用过多种类。
像今日这样的宴会,里边有猪、牛、兔三样肉菜,已经算是奢侈。
席上有渍与熬,梅与杏,还有大羹。
姬赢敛眸静坐,他知道这场宴会与他没什么关系,这满殿的君臣没有一个是欢迎他的,他只需要吃一点,然后借身体有恙告退,这样也算全了穆公的面子与仁厚名声。
对面大夫百里奚正与穆公交谈,谈吐间睿智且坦荡。
后世《吕氏春秋》中曾评价百里奚“谋无不当,举必有功”,可见此人的谋略与才能。这位由秦穆公用五张羊皮换来的五羖大夫殚精竭虑,但生了个儿子却是个常败将军。
百里孟明视。
宴席刚到了一半时,姬赢正想告退,孟明视便举杯向穆公敬酒,朗声道:“我秦国仁义宽厚,助夷吾回国做上了国君,又在旱灾中救晋国百姓于水火,而晋国却做惯了出尔反尔,忘恩负义的事,有这样的国君,真是令人耻笑。”
他仿佛喝醉了,说话声音十分高亢,整个大殿都静了下来,看他的激愤不平。
穆公向来十分器重他,此时也没有斥责,只是和声安抚。
孟明视站起身,又道:“晋人无耻!”
他豁然转头看向姬赢,讥讽道:“太子圉,你又有何脸面坐在上位?”
姬赢不语,他甚至连头都没抬。
听着孟明视咄咄逼人,羞辱讽刺,仿佛入了定。
他知道,他不需要做什么,穆公在试探他的个性与对两国的态度。
他只要不表现出野心与才能,是懦弱或是木讷都无所谓。
左右,那两样东西,他一样都没有。
直至穆公制止,孟明视才坐了回去,众目所视间,姬赢起身,向穆公告辞。
穆公装模作样安抚了几句,便心情不差地放了人。
离去时,他脚步略显匆忙,似乎有羞愧难当,落荒而逃之意,他知道他们想看到什么。
走出大殿很远,他才松了口气,放缓了脚步,向秦宫门走。
秦宫地面的雪已经被清理,树上还覆盖着厚厚一层。
他停了步,抬手,触向枝上白雪。
“嘭!”一声闷响。
他还未反应过来,树上的雪忽然簌簌落下,他正站在树下,那些雪直接洒了他满头满身,冷得他一个激灵。
转身看去,那个少年正站在几步外,手上拿着一个石子。
只是一个石子,便让满树的雪落下,足见他功夫超群。
姬赢下意识后退一步,眨掉眼睫上的雪,并未开口,转身匆匆向宫外走。
那少年却跟了上来,他不紧不慢走在姬赢身后一步开外,冷哼道:“方才孟明视那样羞辱你、羞辱晋国,你怎么不回嘴?你们晋人都这般没骨气?”
前边就是宫门了,姬赢加快了脚步,几乎跑起来,他不想同这个不讲道理的人走得太近,他身上的淤青还没散,手上的肿还没消,满身的雪。
“咚!”
姬赢腿一软,重重摔在了地上,手臂先支撑在下,一阵剧烈疼痛,腿旁落着另一块石子,少年手上空了。
“无趣,”那少年拍拍手上的灰尘,走了过来,看着趴在地上的人,道:“你当真是和你父亲一模一样,胆小无耻,贪婪懦弱。这只是个警告,你记住,等有一日秦灭了晋,我会杀了你。”
姬赢的身体细细发着抖,玉簪摔在地上,碎成了几节,长发散了下来。
他拖着受伤的腿,低头慢吞吞撑着地爬起来。
“你听到了吗?”
那句倨傲的、不耐烦的话最后声音弱了下去,他看到了姬赢的眼睛。
那双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布满血丝,他静静看着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屈辱与愤恨,仿佛只有恼怒,那种“你害我摔倒”的单纯恼怒。
少年以为他是装的,皱眉盯了他片刻,就见他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不会与秦国为敌,”姬赢扶着右手手臂,拖着伤腿继续向宫门走。
小质子的黑发静静垂落着,随着走路轻轻摆动,站在原地的桀骜少年听到他语气平静地说:“我只是一颗用来制衡两国的棋子罢了,自知早晚会被废掉。诸国纷争,与我无干,秦晋之交,向来不是区区一个质子能左右,你就这样告诉穆公,告诉百里孟明视,告诉你们秦国上下君臣子民,若是看我不惯,不必等到攻破晋国那一日,现在就杀了我。”
他停步,带着满身的碎雪,于寒气逼人的凛冬骄阳下,侧身看他:“小将军,我怕疼,不如一次给个痛快,别这样磨我。”
……
夏侯汋捡起一支梅花玉簪,递到姬赢面前,问:“这个喜欢吗?”
姬赢抬眸看他,轻轻说:“汋,我现在的头发很短。”
戴不起发簪了。
夏侯汋将发簪放下,拿起另一串琉璃手串,道:“这个呢?”
姬赢看着那串晶莹剔透的绿色琉璃珠,轻轻牵着唇角,抬起了手。
夏侯汋将手串放在他的掌心,拿钱付了账。
转头时,见姬赢仍托着那个手串,轻笑道:“我递给你的,不用怕有阴气。”
姬赢:“帮我戴上。”
手串微凉,碰撞在苍白纤瘦的腕上,衬得肌肤如玉,温柔如水。
那双手骨节匀称修长,只是没多少肉,医生气色不好。若是千年前,这样的人,该有何等风姿。
……
那年他才十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觉得一天一个模样,后来他都有些恍惚,认不出与自己相对那人是谁。
秦国的日子依然如初时一样,穆公善待他,臣子百姓厌恶他,好在,那个小将军自那日起,没再找过他的麻烦。
他也没再见过他。
十三岁那年,他已经较十岁时长高一大截,容貌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下人为他束发时,赞叹道:“主人容貌奇美,怕是公孙子都在此都要逊色几分。”
姬赢拂袖,将铜镜扣下,闭目不再看。
铜镜与木案碰撞,发出一声闷响,吓得身后的下人噤若寒蝉,不敢吭声。他动作更加谨慎,余光小心打量公子圉的脸色,只见见他神情淡漠,眉宇间似乎有一股子说不清的厌恶。
姬赢厌恶这张脸,多少次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都是像在对着另一个人。他心里想着,那个人是否现在依然与他长得极为相似?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秦国的春夜下起了雨。
姬赢穿着黑色宽袍,坐在大殿门口看雨,梁上雨水溅在他的衣袖上,他怔怔仰头看,看到一只燕子停在梁上,梳理着羽毛。
他心情忽然有瞬间轻松,撑着膝站起来,想要细看看,那只燕子却好像受了惊,拍拍翅膀,飞了。
燕子有翅膀,可以飞去任意想去的地方,不像他,永远被困在方寸之地。
他那时忽然想知道燕子要去哪里,心里像是一片荒原里长出了绿草一样,想要生出两双翅膀,跟去看看。
他闯进了春天冰凉的夜雨里,跟在燕子后面跑,穿过草木初兴的花园,转过台榭丹楹,他气喘吁吁,仰着头,看着燕子掠过高树枝头,飞过质子府高高的围墙,在眼前消失了踪影。
他很想再跟去,那时脑中只有一件事,他迫切地想跟着燕子走,走到哪里就将尸骨埋在哪里,他踩在了微曲的大树上,用尽全身气力向上爬。
夜雨将他的全身打湿,满脸湿润,他不顾身份体统,就像一个寻常顽劣执着的少年,一点一点爬到树上,爬到与墙等高,小心踩着墙头爬了上去。
他踩在光滑的、长了青苔的墙头,抬头在夜色里找燕子,四处都是沥沥雨声,寻不见半点影子。
他敛下眼眸,在那一瞬,他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追上燕子。
身体渐渐失了力气,他踩着高墙,慢慢转身,伸手去拉那个送他过来的树枝。
一滴雨砸在了他的眼尾,顺着眼睛的轮廓缓缓润下,淌进了他的眼睛里,他下意识闭上那只眼睛,正要回去,脚下一滑,身体忽然向后倒去。
高墙后,是坚实的路面。
那一瞬他没有害怕,想的竟然是我飞起来了。
身体疾速坠落,他紧紧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