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敛眸,挺直脊背,不卑不亢行了个礼,清清冷冷道:“姑姑唤我来说话,留得晚了些,多有不恭,望其恕罪。”
秦穆公对待他一向礼数周全,他仁厚笑道:“无妨,寡人这就派马车送公子回府。”
话落,一侧百里奚也开口道:“如此,臣也告退了。”
接着,其余几人也纷纷告退。
穆公重视人才,用人不拘一格,秦国大臣里多有别国人才来投奔,都是些贤才良将。
姬赢并不愿与他们多言,落后几步,挪动了脚步。
他走得很慢,身侧有秦宫人掌灯引路,出了宫门,已经有马车在等。
秦宫人将他送上马车,敷衍地行了个礼,便转身回了。
他这样的质子,也并不指望会有人将他放在眼里,也并不在意。
他在马车上坐定,车夫挥动鞭子,马车辘轳前行。
实在冷得厉害,这轩车虽华丽,却是一片冰寒。
他的腿疼得厉害,额头渗出了细汗,抬手拭去,却发觉自己的手已经没了知觉。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轻叹一声,缓缓蜷缩在席子上,咬住唇,不敢发出声响。
路上没什么声音,夜已深,街上没人了。
他祈祷着快些到府上,再快些,可后一瞬,车外的马一声嘶鸣,车身猛得一晃,他的背重重撞在了车壁上。
这只是个开端,那马似乎受了惊,开始拉着车横冲直撞,他腿没力气,手几乎也动不了,在车里四处乱撞,头碰着了好几回,浑身骨肉都疼,他始终咬着唇,没吭一声。
等马终于停下来,他听到了一个清朗的少年音色:“真是对不住,公子,你的府邸到了。”
姬赢胃中翻涌,浑身都疼,撑着车身,勉力爬起,掀开帷幕。
雪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立于马前,清俊又充满野性的脸上是故作的恭敬和谦卑,却难掩桀骜与嘲讽。
他一双黑眸紧紧盯在姬赢身上,见他下车,上前一步搀扶。
姬赢心知方才他是故意的,下意识向后躲。
可手腕却被人一把攥住。
那力气实在太大了,对于那时虚弱的姬赢来说实在挣脱不开。
他不敢让对方看出自己的身体有恙,硬着头皮拖动着虚软的腿,低着头,下马车。
可纵使他再谨慎提防,还是没防住。
脚即将落地时,那少年忽然撤了力道,故作不经意地往后退了一步。
于是,他就这样拖着病躯,重重摔在了落了薄雪的坚硬地面,满身麻木,那瞬间,他几乎没感觉到痛,只有茫然。
“公子恕罪,”那少年懒懒散散地说:“这路太滑,我没接住。”
姬赢没吭声,他撑着地面,慢慢爬起,拍拍身上沾的雪,对少年行了个礼,道:“多谢小将军。”
说罢,他转身,脚步缓慢地向着府门走去。
府门关着,他抬手叩门,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差到了极致,只靠一口气挺着。
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弯下脊梁,于是站得笔直如松。
只是,一滴屈辱的泪还是砸在了雪里。
门开了,他迈步,将那滴泪踩在了脚下。
大病一场。
他在榻上躺了一个月,那个时代,一场风寒都能要了人命,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只知道自己昏昏沉沉,浑身疼痛难忍,他睁着眼睛时,仿佛看见了鬼门关,闭上眼,又噩梦连连。
等到他病将痊愈,本就瘦弱的身体更加消瘦,下巴都瘦出了尖。
秦穆公派人送了许多东西过来,也亲自来看过一回,拉着他的手,安抚了一番。姬赢看得出他的真情实感,若是自己病死秦国,穆公才真是得不偿失。
等到他病愈,就立刻差人去回禀穆公,当天午时,穆公就来了质子府,身后跟着夫人伯姬,姬赢从塌上起身,正要行礼,被穆公拦住。
他笑着说道:“痊愈便好,后日寡人在宫中设宴,公子定要前来。”
姬赢正要说话,看见了穆公身后的少年。
那少年一双眼正肆无忌惮地打量他,漆黑张扬的眸子里似乎闪烁着某种恶意和算计。
想起那夜的惊险,他下意识抖了一下,这一下被穆公察觉,连忙询问道:“身体依然不适?”
姬赢垂下眸子,谦卑道:“并无不适。”
他张张嘴,口齿间咬字有些艰涩,他说出了那个名字:“圉,定当赴约。”
穆公很满意,又说了些好话,真如一个长辈那般,他安静听着,偶尔捧一捧,做足了寄人篱下该有的样子。
等穆公终于离去,他精神已经疲乏不堪,躺在塌上闭目歇息,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忽然间,他呼吸一顿,睁开眼,转头,看向房内。
一道身影站在榻前两三步的距离,一双眼睛正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他那时实在虚弱,方才心神已经全部耗费在对付穆公上,此时竟然忘了伪装忘了伪装自己该有的从容与镇定。
他猛地坐起身,撑着榻向后躲,警惕地望着那个留下的少年。
他那时并没注意自己的仪态,后来想起,大约应该像是被猫盯上的雏鸟,茫然,愚蠢,无力反抗。
他面色苍白,看着那少年,戒备着,一句话也不说。
少年若有所思看着他,少顷,轻轻勾起唇,讥讽道:“你真是同你父亲一般胆小懦弱,君主如此,晋迟早会被秦国马蹄踏平。”
姬赢并不在乎晋是否会亡,也不在乎谁会做齐桓公后的第二位霸主,他只想活着。
他看着少年一步步走近,手中紧紧攥着自己的白衣。
少年信步走到榻前,抬手,缓缓探向他稚气的脸颊。
姬赢已经避不可避了,他闭上了眼睛。
“嗡”
一阵蜂鸣在耳侧响起,姬赢霎时睁开眼。
手背一阵刺痛,他低头看去,就见一只蜂落在上面,蜂很小,触角细长,蛰人很疼,疼得他冒了冷汗。
他挥手赶走蜜蜂,抬头看去,就见少年已经走到门口,说话声传了过来:“公子来秦,我还没送过见面礼,秦国的细腰蜂,望公子喜欢。”
说罢,抬步,昂首离开了质子府。
他的手上起了一个大包,每日火灼一样疼痛,日夜不能安眠他本来也不能安眠,只是这样更加痛苦。
他看着那个大包就会想起那个少年的脸,心中顿时一阵颤抖。
他自小很少同人接触,围绕在他身上的,只有自出生前就已经开始的那一个阴谋,而阳谋……他在晋宫里承受着,来秦,又是一样。
……
前方隐约看见一团灯火,缥缥缈缈,如同雾瘴里的海市蜃楼,偶尔能听见人声喧哗,却如同隔着一层梦,听不真切。
那是夜色里唯一的光亮,不知为什么,仿佛有一种诡异而奇特的吸引力,引着看到的人不自觉神往,控制不住想向那个方向而去。
姬赢住了口,遥遥望过去,问道:“是要到了吗?”
“嗯,”夏侯汋看向那灯火,开口道:“走吧。”
他将手伸到了姬赢面前,掌心向上,微微欠身,绅士地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姬赢轻扬起唇,欣然将右手搭了上去。
那只右手纤长无暇,丝毫看不出曾经青紫肿胀到了发亮。那个人温和有理,丝毫看不出曾经对自己的厌恶与恶劣。
两人抬步,缓步向前行。
这是一条漆黑平常的小巷子,狭窄幽静,能听到走过时的脚步声。
往前行了二三十米,身边景色渐渐开始变化。
周围的高墙变成了一排排低矮的房屋,脚下的路越来越宽阔,道路两侧的摊位鳞次栉比,街旁挂了白灯笼,不算太暗,但这样的纸糊灯笼也实在称不上多亮,惨白惨白,勉强照亮摊位上的货物。
这就像是最平凡的人间集市,只是人间的集市开在清晨,这里的集市开在子夜。
集市里影子穿梭,讨价还价或是高声叫卖,声音嘈杂。
一道影子迎面匆匆而来,没看路,差点撞上姬赢。
“没长眼吗?”那影子抬起头来瞪向姬赢,一张没有皮肉的脸白涔涔,眼珠子应该在的地方只剩下了俩窟窿。
阴风风吹过,纸糊的白灯笼转了个圈儿,上头露出一个大大的黑色“奠”字,姬赢这才留意看,原来这市上的客人或是摊贩模样奇形怪状,都是阴间的亡魂。
七月半,地官赦罪,这是属于亡魂的节日,鬼怪难得自由,于是鬼市异常热闹。
人死后没有立刻去投胎,都会保持自己最后死时的模样,这位几乎化成骷髅的鬼死状可怖,大约死得也极惨,看起来怨气很大,抬起枯树叉一样的森森手骨,直接向姬赢戳了过来。
忽然,一把剑从上唰地斩了下来。
这把青铜长剑千年前饮人血,千年来破鬼魂,上头的罡气与煞气极重,那只鬼差点生生被削断骨头,被煞气一逼,差点跪了下去。
他看向执剑的摆渡人,一个激灵,立刻摆上了一副笑脸,虽然那张骷髅脸看不大出来。
他谄媚地将手里的香火往夏侯汋面前凑,点头哈腰道:“大人,这是孝敬您的。”
姬赢转头看了夏侯汋一眼,就见夏侯汋随意用赢雀将那只小鬼拨弄到了一边,并不理会,两个人继续向前走。
这集市上卖的东西千奇百怪,姬赢一边看,一边有些好奇地问道:“摆渡人也收受贿赂吗?”
夏侯汋听出他话里的轻快笑意,扫了他一眼,道:“不收。”
姬赢:“一点也不收吗?”
夏侯汋:“……”
他轻笑了声,微微俯身,凑到正在低头看摊上货物的医生脸侧,凝视着他的面容,道:“若是你向我供奉,我就会收。”
姬赢眼尾轻轻下压,微微侧头看他,眼底赢着笑,低语道:“好,我来供奉你。”
第375章 赢雀
那双眼眸流转的笑意仿佛桃花逐水,明艳舒缓,夏侯汋胸口忽得重重蹦了一下,还没想好说什么,姬赢忽然抬手,将一个生满了铜锈的觥拿到他眼前,理所当然地要求道:“给我买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