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小将军跪坐在堆满书简的案边,捡起一个竹简看过,无甚兴致地扔在一旁。
姬赢缓步走到他面前,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掌了灯,他方才看清那人。
一眼之下,微微怔愣,他身上着爵弁、纁裳、缁袘,按周天子礼制,为士昏礼。
片刻后,他退后半步,含笑道:“恭贺将军大婚。”
“贺?”小将军懒散地半靠在岸上,似笑非笑地看他:“大婚之夜,我不入洞房,却来找你,你觉得该怎么贺?”
姬赢敛起衣袍,在他对面跪坐,他拂袖将案上的书简尽数拂去,摆上酒器,斟满好酒,举杯道:“愿将军妻子好合,如鼓琴瑟。”
他将托举酒盏,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
饮罢,却见小将军仍原样倚靠在案上,并没动的意思,脸上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目光锁在他的脸上,从玩味慢慢变得幽暗。
他抬起手,捏起他的下巴,姬赢没有动作。
粗糙的指腹蹭在他的脸上,微疼,小将军微微俯身,贴近他的脸,缓缓道:“你这张脸,若是天下还有第二张,该有多好?”
“那将军只管剥了去。”
小将军微微一愣,就听那道清冷坦荡的声音道:“将军想要,便剥了去,我赠予你。”
“好,”小将军俯身,将唇贴在了他的脸侧,说话时细细厮磨:“我便拿走了。”
姬赢闭上了眼眸,平静地等待着。
他没等到剥皮的刀,却等来了一阵钝痛。
低低闷哼了声,姬赢捂住了右脸,上面印了深深一排牙印子。
小将军哈哈大笑,似是十分畅快,又似乎在嘲笑他。
总之,他在灯下撑着下巴端详了自己的杰作许久,似乎十分满意,挥袖道:“拿酒来,今夜我与美人共醉。”
大殿里有酒,长夜难挨,姬赢便靠着这些酒渡过。
满地的酒坛,几乎无处落脚。
姬赢抱着两坛酒从后殿转出,就见小将军半卧在席子上,怀中抱着酒坛,望着虚空。
他应是醉了,昏黄灯光下面色微染脂色,目光深邃,却又好似有些茫然,自喝酒时起,他便一句话都没说过。
其实,他与这位秦国将军实在不熟,不过是年幼时被他欺负了几回,曾十分俱他,而今夜,他却救了自己一命。
姬赢抱着酒坛,跨过横七竖八的空坛子,缓步向小将军走去。
那人听到了响动,落在虚空的眸光轻转,定在了他的身上。
他翻了个身,撑着头看他,唇角微挑着,狭长的眼眸微微曲起,似乎在鉴赏着他的每一个举动。
长衫委地,玄衣拖曳着绯色穿枝花草,鹤纹嵌入其中,一举一动,优雅尊贵。他慢慢走近,走到小将军面前,慢慢跪坐下去。
矮身到了一半,小将军忽然伸手,将他怀中酒坛接了过去,然后,另一只手将他扯倒在了席子上。
他微微挣扎,却被他将手按在了头顶。
小将军醉了。
离近了看,他才看清楚那双凌厉眼眸中的旖旎醉意。
他慢慢俯身,酒气扑在了姬赢的脸上。
姬赢微微侧开脸,不敢看他。
案上灯光跳动,照在那张惊绝的面容上,小将军凝神看了许久,两人都未开口。
气息慢慢靠近,小将军将唇贴在了他的侧脸方才被他咬肿的地方。
“疼吗?”他醉沉沉地问。
“嗯。”姬赢敛眸,浅浅应答。
“我来帮你疗伤。”
姬赢猛地攥住了自己的袖口,灼热湿润的柔软重重舔舐在他的脸上,一下一下。
湿漉漉的肌肤触碰到春夜的凉气,微冷,那触感又极烫,燎人。他想推拒,双手正受制于人,他想躲开,被掐住了下颚。
那片柔软从他的眼尾慢慢逶迤到了唇角,半张脸都是一片湿润。
他觉得很难受,心里仿佛长了荒草,发着毛,又有一种极古怪的情绪升腾,让他控制不住蜷起长腿,又无力放下,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闭上了双眸,忍着那种古怪,低声道:“小将军,我不疼了。”
“哦。”小将军应了声,微微抬起了头。
姬赢睁开眼看他,在他的脸上看出了一片茫然,正如那双黑眸里映出的自己一样。
“你知道我的名吗?”小将军问。
姬赢摇摇头。
他只知道他的姓与氏,姒姓夏后氏,他的父亲,是秦国将军。
“汋。”小将军凝视着他的眼眸,带着浓烈的蛮横与强势,语气却是温和有礼:“公子以后只称呼我这个字。”
他逼视着姬赢,直至听到姬赢浅浅应声,方才畅快肆意地大笑了起来。
他拿起一旁的酒坛,拿到唇边,粗鲁地咬去酒封。
他捏住姬赢的下颚,强硬地掰开他的口,方才的好脾气全部消失无踪,英俊的脸上满是稚气的恶劣,比起幼时,又仿佛多了几分怨恨。
他拿着酒坛贴到他唇边,烈酒强行灌入他的口中。
姬赢推拒着,酒染湿他的墨发与衣襟,洒了满地。
“小将军……”他被呛出了眼泪,冰凉的酒罐在脸上,几乎无法喘息,姬赢望着小将军模糊的影子,艰难地叫道。
“叫我什么?”那人手上动作更加用力。
姬赢勉力掰他的手,在不住倾泄的酒水中说:“汋。”
少年轻笑了声,他将酒坛拿开,声音低沉而危险。
“我为你喝了一夜的酒,你却还醒着,没这样的道理。”
姬赢自那夜便明白,小将军的道理才是道理,与世上任何道理都无干。
他接过酒坛,里边还剩半坛,在夏侯汋的注视中,贴到唇边,仰头,倒入口中。
夏侯汋哈哈大笑,咬开剩下那坛,与他背靠而坐,仰头畅饮。
第377章 赢雀
那夜姬赢大醉。
他或许也的确需要这样的一场大醉。
向来冷清的大殿里满是酒气,空坛子滚了满地。
天光渐渐亮起,姬赢从席子上慢慢爬起,身上的衣裳已经干透,小将军早已离开。
下人在外面叫门。
姬赢整理着褶皱的衣衫,向大门走去。
门开了。
朝阳洒在了他的身上,双目有一瞬间的盲,渐渐的,鸟鸣声传进耳中,初夏暖阳驱散了身上的凉,薄薄的眼皮上红茫茫一片,他缓缓睁开了眼。
卫叔站在门口,向他行礼,身后跪着十几个护卫。
卫叔大步走过来,上下查看一番,焦急道:“主人可有恙?”
姬赢不语,目光落在那群人身后。
有零星血迹,昨夜刺客的尸首不见了。
见他不说话,卫叔更是担忧,疑虑道:“主人,这血是……”
姬赢打断了他:“无碍。”
他蹙眉看向那一排顿首的汉子,缓缓道:“这是?”
卫叔怒道:“这些个护卫昨夜竟与人赌了彻夜,置主人安危于不顾!”
大概是叫有心人拌住了。
姬赢摆摆手,道:“罢了,散了吧。”
一排护卫正战战兢兢,优心性命,听到这话,一时都怔住了。
卫叔:“这怎么行!主人务必责罚!”
“请主人责罚!”一群人齐声顿首。
“那便……”姬赢心不在焉道:“随了卫叔吧。”
卫叔:“……”
尸首不见了,该是被夏侯小将军带走了。
他没告诉穆公刺杀的事,姬赢承他的情。
这是晋人自己的事,若是被穆公知晓,这便不再是一国的事。
沐浴后,卫叔细细替他更衣,仍在一旁絮絮叨叨。
“主人不该将我等遣到后院,若是遭遇了歹人,奴无法护卫主人。”
“那群护卫真是该死!看主人好说话,竟常常出去彻夜玩乐。”
他小心看向姬赢的脸,犹豫问道:“主人脸上的齿痕……”
姬赢:“……”
姬赢敛眸向外走,淡淡道:“是我不慎将自己咬伤。”
卫叔怔住。
过了好一会儿,姬赢已经离去,他才疑惑道:“如何能在自己脸上咬出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