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你睡觉短篇合集 第449章

母亲说,梁国已亡,国君身体有恙,怕是过不了这个冬日,而她近几年缠绵病榻,怕是也要大限将至,要他速速逃回晋国,再与她见一面。

信的末尾,她说“子赢,母亲于你有愧。”

这世上,唯有母亲挂念他,他心中的血肉至亲,也唯有这一个母亲了。

他抓住送信人,反复问母亲的现状,却只得到一句怕是过不了这个冬日。

那天,他手里握着那封家书坐了一夜。

清晨一至,满地薄霜。

将军今日也该到秦地了。

他收起手中的信,大步向殿外走去,他见了公主,见了给他送信的浪人。

夜幕再次降临时,质子府外闪出两道人影。

这一夜,秦国举国庆贺,灭了梁国后,秦穆公的东出霸业又近一步,没人在意一个小小质子府。

姬赢坐于骏马之上,勒马回望秦国都城,这个困了他五年的牢笼,而心中想的却不是屈辱,不是无数个日夜提心吊胆的恐惧与寂寥。

而是他的汋,怕是要气坏了。

“公子,走吧。”那人恭敬道。

姬赢侧开脸,不再看,扬鞭,趁着夜色向东而去。

一路疾驰,离秦国都城已远,天光微明时,他们停下来歇息。

姬赢轻轻抚过身上带着的沉甸甸又极柔软的包袱,重重咬住了唇,忍住泛滥的思念与愧疚。

雪花轻飘飘从天上落下,落在了他的肩头与发梢,他慢慢抬头,看着夜空中雪花轻柔飘落。

地面威震,遥遥传来马蹄声,浪人立刻起身,催促道:“公子,快走,有人追来了。”

姬赢却并未惊慌。

他站了起来,转身,遥遥看向青灰的天幕下那一人一骑。

将军的马,他听得出来。

将军本该在接受穆公的礼遇与全国百姓的敬意,如今,却夜奔追来。

他不舍得眨眼,就看着那人向他疾驰而来。

骏马一声嘶鸣,在地上站稳。

将军翻身下马,面上冷若冰霜,那双漆黑的眼眸牢牢盯着他,问:“你要逃回晋国?”

姬赢抿唇,轻轻点头。

他们之间距离两步之遥,这样静默而对,却谁也不再向前进一步。

将军说,他们之间只谈风月,不谈家国。

可家国摆在那里,不得不谈。

中间两步的平地,是天堑。

将军嗤笑一声:“如今夷吾病重,梁国已亡,公子赢怕丢了王位,要匆匆逃回去做你的君主吗?”

姬赢只静静望着他,对他的讥讽没有丝毫怨怼,也没有任何解释。

而恰恰是他这样的态度,说明了他的坚决,也让将军的心慢慢凉了。

他沉沉盯了姬赢许久,忽然抬手,扬起赢雀长剑。

一旁浪人正要上前搏杀,却见那位将军挥剑,斩断了自己华贵的衣袍。

那块布料落在地上,被雪轻轻覆上。

将军不再说话,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向马走去。

忙忙青灰晨色里,风冷得渗人骨髓。

将军冰冷的话敲在他的耳侧:“你我,从未相识。”

马蹄卷起风雪,他仍立在原地,看着将军远去,直至再也看不见人影。

他缓缓跪坐在雪地,捡起那块衣袖,一个小袋子落了出来。

一年光阴,那小袋子被珍藏得很好,崭新崭新,他轻轻打开,里边的梅果被吃了一小半。

曾经无比珍惜,如今,将军再也不愿吃了。

姬赢将衣袖放下,将梅果放下,转身,走向自己的马。

他不收这两样东西,就当作,将军仍对他有情,当作,他为之活着的一个念想吧。

姬赢回了晋国。

进到晋宫那日,恰好赶上晋惠公夷吾病危。

晋大夫们都守在床前,姬赢躲在柱子后面,偷偷向里看。

他看到那个一国君主瘦得不成样子,他的一生背信弃义,遭许多人唾骂,他前半生流亡,后半生借他人之力坐上王位,十四年间的功与过,最终在死前都成了云烟。

他未给大夫们留下什么话,没有对下一任君主有什么嘱托。

临终时,他费力抬起枯瘦的手,尽力向外伸去,像要抓住什么,最终被床旁的少年握住了那只手。

姬赢看着病床上那人,恍惚听到他叫了一声子赢。

公园前651年,晋惠公去世,其子姬圉继位,史称晋怀公。

那病榻前的人转身,面向诸大臣,隔了五年光阴,他看清了这位兄长的面容。

他们仍相似,却长得不一样了,不像五年前,几乎是左手与右手那样相像。

姬赢在一刻忽然释怀,他这张脸,终于属于了自己。

母亲的寝宫内遣散了下人。

姬赢步入寝宫,一眼看见那个美貌妇人。

她并不像信中若说,不久人世,反而气色十分好。

她含泪看向姬赢,向他伸手唤道:“子赢,快过来。”

姬赢反而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自己日夜挂念的母亲,仿佛在看一个极陌生的人。

他蓦然转身,大步向寝宫外走,刚到门口,一人挡住了他的路。

是公子圉。

姬赢站在光与影的交界,缓缓转头,看向端坐的母亲,静静地、执拗地望着她。

母亲站起了身,有些慌乱地解释道:“如今国君已死,晋国新君即位,那些约定也不必作数了,你该回来了。”

姬赢轻声开口:“是兄长叫你写的信吗?”

母亲沉默了,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我。”公子圉露出了手中剑,缓缓向他走过来。

就如幼时他无数次对自己施虐时的表情一般,凶戾、冷漠、居高临下,自己在他眼里,从来不算一个真正的人。

母亲尖锐的叫声中,他一步一步逼近。

“是我让母亲叫你回来的,这世上只需有一个公子圉。”

“若不叫你回来,父王死后,穆公必然推举你上位,那我多年隐忍便会付诸东流。”

“凭什么?凭什么父亲也想将王位传给你?两年前他梦里说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我派人去杀你,你却侥幸未死。”

“如今,你该死了,替我做了几年质子,也算是有功,我赏你一具全尸”

长剑向他挥来,只姬赢冷冷望着这位兄长,忽然觉得可笑至极。

母亲怀他与阿姊妾时,招父曾为二人卜卦,男子会身陷牢狱,故取名为圉,女子会为人妾室,故取名为妾。

那可是夷吾的长子出生之前便被批了牢狱之命,夷吾怎么甘心。

为解长子的命数,次年,梁女又生了姬赢。

夷吾的次子,很少人知晓他的存在,他生来就被养在一个小院子里,同圉一般习君主之道,无论是饮食还是穿衣,都同圉一模一样。

他是兄长的镜子,也是他的护身铠甲。

招父的预言在圉十一岁姬赢十岁那年应验。

夷吾为秦所擒,晋送质子去秦国。

为这天而预备的姬赢被送上了马车,离开了那个困住自己十年之久的小院子。

那时他与圉长得实在太像了,无人察觉有异。

而招父的话也并未出错,他被困在秦国的这些年,公子圉又何尝不是被困在晋宫呢?

姬赢再次躲开公子圉那毫无章法的劈砍,扬声问自己的母亲:“将我骗回来杀死,这也是母亲的意思吗?”

“不!不是!”美艳妇人跑了下来,挡在姬赢面前,厉声道:“说好让子赢回来,你怎可残杀你的亲兄弟?”

“他不是我的兄弟,”公子圉满目失望:“母亲,你怎么能将他当成我的兄弟?他不过是一个为我挡下天生命格的盾。”

妇人再也听不下去,抱住他握剑的手,急声道:“送子赢出去!送子赢回秦!”

姬赢立在原地,闭目,轻轻叹了口气。

寝殿中闯进一个人,正是先前将他接回晋地的浪人。

他拖起姬赢,不顾公子圉的呵斥与咒骂,将他带离了寝殿,带离了晋宫。

一路从秦地回到晋地,没有片刻喘息,便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仓皇逃命。

公子圉带人在后穷追不舍。

浪人护着他突破了几次包围,最后在秦晋交界处,浴血倒下。

他是墨家人,姬赢不知他为何为了自己这般这般赴火蹈刃,死不旋踵。他清楚,自己也跑不了了,马已被射杀,他已筋疲力竭。

即便能跑,而他已经无处可去了,自己逃出秦国,穆公必然震怒,他根本无法回到秦地。

真是可惜啊……那个大殿里的光景,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跪坐下来,身上狐裘尨茸,雪白的皮毛被鲜血染红,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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