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童锤着腰熬药,蒲扇轻扇,炉上烟悠悠上飘,混着夕阳余晖,慢慢弥散天际。
沈瑶卿沐浴后,换下一身药味儿的衣裳,整理好了衣冠,出门时遇上端着药碗进来的药童,嘱咐道:“我出去片刻,你仔细看着伤者。”
药童点头应是,沈瑶卿出了门,两个药童头凑头地闲聊,一个道:“师父今日这身衣裳好看。”
另一个道:“那头上的玉簪也没见他戴过。”
正是家家户户起炉灶做饭的时候,人间烟火鼎盛,街上的叫卖也正热闹,越走近巷口越是清晰。
那卖茶水甜汤的铺子小炉上正熬着水,少年翘着腿看炉子,手上正拿着一个糖人在吃。
沈瑶卿隔着十几步的距离看他,半晌才捋了捋衣襟,缓步走过去。
这里乡邻都互相熟识,不少人见他都笑着打招呼,叫一声“沈大夫”。他有礼有节地应了,再抬头看向那人时,却见他已经抬起了头,一双眼睛里盈满了笑,正看着自己。
沈瑶卿脚步顿了顿,只是须臾,他提步走了过去。
“那书……”
“今日累吗?”
两个人同时开口,接着对视一眼,一起笑了。
沈瑶卿眸目温润,答道:“有些累,过来向你讨杯茶喝。”
新火试新茶,沈瑶卿只饮了一杯,没说多余的话,慢慢将茶水喝下便起了身。
薛青提要给他添茶,沈瑶卿摇了摇头,唇角擎着温和的笑,道:“要回去施针了,多谢你的茶。”
“沈大夫留步,”薛青提追上前半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再给我讲讲那猴儿与和尚的故事。”
沈瑶卿脚步一顿,侧身看他。
落日余晖洒在蓝衣公子的肩头发梢,发顶簪的那块玉仿佛被渗透,他这么站在光中转身看他,薛青提提壶的手莫名微微蜷了蜷。他不自在地挠了挠头,继续道:“我不识字,看画虽能看懂,可还是……”
“我明日有空,”沈瑶卿温声道:“明日这个时候,我来找你。”
薛青提莫名松了口气,弯起眼睛道:“我备酒菜,你一定来。”
第415章 苦药配甜茶
夜里庐州起了风,沈瑶卿给几个农户施完针,站在庭院仰头望天。
天幕一片漆黑,骤起的风将院中桃枝上的花摇落一地,夜里实在是冷,沈瑶卿敛了敛衣襟,有些懊恼地低语:“只说了两句话。”
药童从屋里出来,正巧听见这句话,疑惑道:“什么话?”
沈瑶卿摇了摇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嘱咐道:“夜里你警醒些照看,若是有什么不对速来寻我。”
药童颔首,凑上头去,笑嘻嘻道:“师父是和薛小公子说了话?”
沈瑶卿脚步微顿,侧眸看他,那双凤眸狭长,眼尾微微上挑,显得柔和清雅,十分好看,但凶起人来就不怎么美好了。
药童缩了缩脖子,一溜烟跑了。
沈瑶卿叹了口气,心道:两个月了,每日至多能说上两句话,若是什么时候在他面前胸口不要跳得那么快就好了,说不准能多说上几句。
他抚上了自己的胸口,轻抿起唇,推门进了屋。
一阵风过,将门吹得微微响动,寒意被拦在了门外。
夜,白日里热闹的街道空荡荡,街边商户也都落了板歇息,风从刁钻的地方穿过,带出阵阵悲鸣声,显得鬼气森森。
两道人影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儿走,东边瞧瞧,西边看看。
更夫从街道尽头遥遥走过来,敲着竹梆子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两个鬼祟人影听见了,一溜烟儿地躲在了街边放着的大竹筐后边。
等到更夫走远了,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两句话,径直向几步外的钱庄走去,趴在墙头探头探脑半晌,趁着夜色掩护翻进了钱庄。
第二日清晨,沈瑶卿刚起就听闻王氏钱庄糟了盗匪,临近寅时火烧了起来,直至方才才扑灭。
王氏钱庄与医馆隔了两条街,不算远,昨夜动静闹得大,但是沈瑶卿昨夜又忙到后半夜,实在是累,睡得沉,没听见声响。
药童开了大门,好几个伤者涌了进来,王掌柜一家倒是没什么事,都是救火时不小心磕碰烧伤的。
王掌柜灰头土脸地擦着汗,扶着腰气喘吁吁,跟在沈瑶卿身后,道:“沈大夫,用最好的药,邻居们都是为了帮我灭火伤着的,用了多少都算在我账上。”
沈瑶卿点头,道:“伤得都不重,包一下就好。”
王掌柜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抓住了沈瑶卿的衣袖,道:“沈大夫,快去跟我看看薛小公子。”
沈瑶卿一愣:“哪个薛小公子?”
王掌柜急道:“就是巷口茶水铺子的薛小公子他伤了一条腿,我想带他过来,他说自个儿没事,死活不来。”
沈瑶卿脸色变了,道:“他在哪?伤得重不重?”
他匆忙扯过自己的药箱,随着王掌柜快步往外走,听他说道:“昨夜家里进了贼,我们睡得沉,本来并不知道,却被浓烟呛醒了,跑出去时正发现那两个贼翻墙往外跑,我急急忙忙去追,刚跑出去就见薛小公子把一人给按住了。”
沈瑶卿眉头紧皱着,见他捂着胸口喘息着歇气,忍不住催促道:“之后呢?”
王掌柜道:“他按着一个,另一个拿着个棍子打他的头,他躲了一下,砸他腿上了,当时我听着下手十分重。”
沈瑶卿:“他现在在哪?”
王掌柜忙道:“在县衙,在县衙,正巧当时有两位大人路过,帮着薛小公子把人按住了,薛小公子也一起去了县衙。”
沈瑶卿闭了嘴,眉心紧紧皱着,脚下的步子却又快了许多,后边王掌柜的短腿实在跟不上,呼哧带喘道:“沈大夫先去,我就来。”
薛青提腿疼得厉害,不知是不是骨头裂了。他坐在公堂边上,旁边是早上帮他拿人的两位大人。一位着白衣,面如冠玉,眉清目朗,举手投足贵气优雅,一位着黑衣,腰间佩刀立于那人身后,长得很高很俊,面容冷肃,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过话,看他站在那人身后像是他的护卫,但薛青提方才偶然瞧见,那高大的男人在旁人没注意到的时候偷偷拉了那人的手,两人相视一笑,看起来极为亲近。
堂前跪着一男一女,两人正是昨夜潜进王掌柜家的贼,是对夫妻,长得贼眉鼠眼,早就是惯犯了,只是先前一直没抓住。
平日里威风的知府大人看起来有些坐立不安,直拿眼睛瞧那穿白衣的公子,谄媚道:“户大人,要不您来审吧?”
那白衣人慢条斯理喝了口茶,道:“我只是过路,你只管审你的。”
薛青提挪了挪腿,疼得轻皱了下眉,虽然很轻微,但那人没错过他的的动静,温声道:“我叫人送公子去医馆吧。”
他转头道:“澹郢,你送……”
“薛青提,”堂下有人叫了声,声音不大,刚好够坐在这边的几人听见。
薛青提本就坐在最外,闻声转头,接着愣了一下,小声道:“沈大夫?”
沈瑶卿提着药箱站在门口,向来整洁的衣裳有些凌乱,他的目光看向了他的左腿,皱着眉,问道:“你的腿怎么样了?”
薛青提挪动了一下,轻微地抽了口气,吸了吸鼻子,有点可怜地抬头看他,说:“动不了。”
那小公子眼睛长得好,平日里都是弯弯地笑着,让人像是晒了太阳一样舒坦,沈瑶卿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可怜的时候,眼尾微微垂着,长长的眼睫也耷拉着,眼底水润润的,像是疼得哭了。
沈瑶卿往前半步,想要过去,却被衙役伸手拦住。
上边正在开堂,沈瑶卿进不去,两个人隔了三五步的距离,沈瑶卿将药箱放在地上,安抚道:“别怕,我在呢。”
薛青提没怕,他只是疼,他来庐州不久,相熟的人并不多,其实和沈大夫也不算太熟,但在这一群生人面前,他还是最亲近的。
左右这里也没他什么事了,他尝试着站起来,向沈瑶卿走,但刚走出一步就疼得冒了冷汗。
沈瑶卿在几步外看着,见他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张开了手臂,好像这样能接住他一样。
那白衣公子看了两人一眼,抬了抬手,叫道:“澹郢。”
他身后的男人上前一步,扶住了薛青提,将他扶到了公堂大门。他左腿使不上力,尝试着自己站稳时,被揽进了一个带着药香的怀抱。
他微微怔愣,抬头去看,一下望进了沈大夫清澈的眸子里,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关切。
薛青提冲他抿唇笑了笑,唇上干燥,他微微一疼,于是沈大夫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接着,他身子一轻,沈大夫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他今年有十七了,还从来没被人这么抱过,一时有些赧然,小声道:“沈大夫,我能自己走。”
人群纷纷给他们让路,沈大夫垂眸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怎么这么轻?”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人身上的药香奇异地让他的腿疼缓了不少,薛青提没忍住笑了声,道:“是沈大夫力气大。”
沈瑶卿被他说得弯了弯唇,缓步走着,温声道:“怎么大早上的不睡觉,反而去抓贼了?”
街上已经开始热闹了,包子、馅饼的香气扑鼻,庐州口音的叫卖声悦耳又充满了烟火气。
沈瑶卿抱着少年走过街上,晨露打湿了两人的发梢,早上确实是有些冷。
薛青提缩了缩脖子,说道:“特意早起,打算去城东收茶,正路过那里,瞧着两个人翻墙出来,也没多想。”
沈瑶卿收紧了抱着他的手臂,安抚道:“到医馆了,我给你看看腿。”
医馆里药童正给救火的几人上药,进了大堂,薛青提准备从沈大夫怀中下来,沈大夫却直接抱着他进了后院,行至一扇门前,他忍不住问:“这是?”
沈瑶卿推开门:“我的房间。”
沈大夫的房里很整洁,有股子清幽的药香味儿,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
薛青提被他放在床上,看着蹲在床前检查他腿的人,有些不好意思,道:“沈大夫,我在大堂瞧病就好……”
沈瑶卿挽起他的裤腿,瞧着腿弯处的那一片青紫,皱起了眉。
少年人皮肤白皙,别的地方都是白白净净,腿弯那一处淤青显得十分可怖,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上去,少年轻颤了一下。
沈瑶卿立刻收回了手,少顷,他叹了口气,仰头看着薛青提,道:“旁人就罢了,换成是你,我就不舍得碰了,怕你疼。”
薛青提耳尖慢慢红了,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
沈瑶卿将手覆上了他的腿弯,缓缓道:“薛小公子,你忍着些。”
“青提。”
沈瑶卿要动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他,就见那小公子撇过了脸看向一边,耳朵红红的,小声说:“我叫青提。”
沈瑶卿心里一悸,呼吸都有些乱了,屋子里安静了半晌,沈瑶卿温声说:“我比你大三岁,你叫我一声兄长吧。”
薛青提抿唇,轻轻“嗯”了声。
腿没什么事,骨头没断也没裂,只是皮外伤有些严重,沈大夫给他上了药,又给他熬了药。不知是因为折腾了半天,还是药的缘故,他刚喝下不久就困了,躺在沈大夫的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时天已经擦黑,他坐起身来,腿已经没那么疼了。沈大夫没在屋,床边摆了几样糕点,都是他爱吃的。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会儿,想着约么是口味相近,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慢慢下了床向外走。
行至书桌前,他脚步顿了顿,往门口看了眼,没忍住好奇走了过去。
那桌上正摆着张纸,上边写着字,他不识字,但分得清美丑,知道沈大夫写得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