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到了雪,夏天的雪。
宽敞的乡村道路两旁是参天的白杨树,笔直地屹立,宁静坚毅。
满天的雪在夏日的阳光下漂浮,随着微风轻轻游荡,轻柔地掠过发丝与脸颊,在指尖依依不舍地缠绕,又被风送去了我触不可及的天上。
走在这条宁静的街上,向前向后只有我一个人,我在道路中央驻足回头望,满目的雪色,全世界都被夏天的雪遮住,望不见白杨的边际。
那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唯一童话。
清凉的风吹过我的小褂子,我蹦蹦跳跳往家的方向走,走出十余步,我看到了一抹红。
它不急不缓地迈着步子,悠然向我走来,在我看到它,并向他跑去时,调转脚步,侧头看我,在原地等待着我,等待接我回家。
奶奶在家里等着我,午饭已经做好了。
她问我在学校里学到了什么。
我却缄默不语。
一场雨压下了那条路上的飞雪,苍翠的绿意更改了春夏的边界,潮湿又令人无能为力。
我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眼泪被淹没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里。
那抹红色仍在接我放学的路上等着,竖瞳静静望着我,雨打湿了它漂亮的毛皮。
我走得很慢,没有像往常一样奔向它,这一次它走向了我。
它来到了我的面前,仰头看着我的脸。
我吸了吸鼻子,慢慢蹲下,抬起手,遮在它的头顶,为它遮挡着雨丝。
我在它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泛红的眼眶,它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定定看了一会儿,好像在询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鼻子一酸,忍不住哭了起来。
和以前的哭泣不一样,这次我没有哭出声,而是一边哭着,一边擦掉眼泪,可还是有眼泪流到脸颊,咸的,刺得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疼。
它微微靠前,在我的脸上轻轻舔舐,动作温柔又小心。
我忽然号啕大哭起来,受不住地抱住它的脑袋,哽咽着说:“我不想上学了。”
我们村子里有小学,但没有学前班和幼儿园,这里的孩子都是从一年级开始上学的。
附近几个村子也有小学,因为人少,就把学生一起合并到这里的学校,那时候我上一年级。
那里的孩子上过学前班,基础要比我们这些刚刚学会写数字的孩子好太多了,老师也更喜欢他们。
他们觉得我很笨,不喜欢我,老师也不喜欢我,或许是因为老师不喜欢我,所以他们才不喜欢我。
过去的老师很好当,不用读过很多书,不用上过高中大学,只要识字就好。
管理学生的方式也很简单粗暴,体罚就好。
那种体罚也很容易,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粗俗地咒骂,用硬竹条抽打身上,一抽就肿起一条印子,用满是烟草味的粗糙的手扇人的脸,一巴掌下去,耳朵就听不见了。
村子里家长的教育方式也很粗暴,和我一样挨打的几个孩子父亲几乎都是陪着笑脸去送礼,往往会说上一句“往死里打,不怕打坏。”
可我奶奶不是那样的人。
我肿着半张脸回家时,坐在屋里给人看事的她当时脸色就沉了。
那天家里来看事的人我不认识,不过看打扮应该是林场的,两个男人看见我脸上的伤,先笑开了,大大咧咧道:“这是不听话挨老师的揍了?”
大人就是这样,把小孩子受到的伤害轻描淡写,当做无关紧要的消遣。我撇过头哼了声,不想理会他们,走到饭桌前,把扣着的碗拿开,坐在板凳上,一个人默默低头扒着米饭。
奶奶从炕上下来,走到我身边,干瘦的手摸了摸我的脑袋,问:“小礼,这是咋了?跟奶奶说说。”
我没抬头,眼泪一滴一滴连成串,往米饭里砸,米饭咸涩的滋味儿实在难以下咽,我觉得难堪又自卑。
难堪是因为被打了脸,这次被奶奶发现了,自卑是因为被打的原因,我第二次写错听写的生字,全班只有我写错了,被当众打了一巴掌。
见我不说话,奶奶更加心疼,她没有像别的家长一样不问缘由就对我吼叫,甚至在那两个客人嘻嘻哈哈调侃时冷了脸,正色说:“我孙子向来懂事知礼,在仙家那儿也是有口碑的,不知道就别乱说话。”
她的名号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谁也不敢触她霉头,那俩人连忙应声,跟着改了口风,骂了两句老师。
我却因为这份信任卸下了所有隐忍,没出息地哭出了声。
奶奶把我的衣袖撸起来,看到我身上的伤痕还有我肿起的脸,心疼得要了命。
她的眼里,就算我做错了事,也不该被这么毒打。
当天下午,她冒着雨拉着我去了学校。
小老太太个子很矮,干巴巴的,不像那些爸妈在身边的家长,我的监护人只有她。
她推着我进了教室里,当时已经开始上课,所有学生都在,老师先看到我,似笑非笑地想要骂两句,然后我奶奶出现在了门口。
我听到底下有同学嘿嘿嬉笑着,说着“这不是那个神婆吗?”“老骗子。”“小心她把你的嘴缝起来。”
我气得发抖,想冲上去和他们打架,可奶奶一把拉住了我。
她看到并无意维持课堂纪律的老师,大概就明白了他什么路数。
她盯着那个满眼轻慢,甚至没有起身意思的男老师,语气慢悠悠说道:“我不给你送礼,也不找你说理,我家童礼就算是笨了点,可也没有你这个打法的,走吧,咱们直接上公安局。”
那个小老太太太酷了,我在童年里仰头看她,她那样高大,那样威严,她像一座永远不会倾倒的大山,扶持着我幼时脆弱的自尊。
还是没去成公安局,她本来也不是奔着公安局去的。
校长过来当了和事佬。
那个老师是搬来的外来户,不信神佛,就是觉得奶奶是个招摇撞骗的老骗子,我家里没有爸妈陪着,他本来对我没有太多顾及。
可校长不一样,老一辈的人都对奶奶特别尊敬,因为奶奶不止是看事,还医病。
东北仙家白老太太最擅长的就是医术,这些动物仙家在深山里修身养性,出古洞就是为了四海扬名的,通过弟马给人治病,也是修行的一种,那时候有许多人都会去找奶奶看病。
校长做了和事佬,恭恭敬敬把奶奶送了回去,也不知是和那个老师怎么说的,总之,那之后那个老师再没再打过我。
虽说没再打过我,但并不妨碍他做一些别的。
我那时个子没长起来,很矮,被安排到最后一排。班里有什么东西丢了,有人说是我拿的,他就只意味深长看我一眼,随后摆摆手,状似很大度地说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他破天荒夸我了。
他很喜欢学习好的孩子,对那些孩子是真正的慈师,也从不吝惜夸赞。
所以当他夸奖我时,作为一个从来没有被老师夸赞过的孩子,我觉得难为情,脸都有点红了,但同时,我感觉到了一点恐慌。
他把我从学习到长相夸了个遍,全班同学都在看我,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说:可他就是永远也比不上“某某某”,这就是比较级。
这个“某某某”是班里另一个孩子的名字,他学习好,很受老师喜欢,多年后,我已经忘记他叫什么了,可我仍记得全班人哄堂大笑的场景。
我默默低下了头,攥紧手里的橡皮,一声没吭。
那天是我值日。
农村的学校不像城市,是一栋栋高高漂亮的楼,我们村子里的学校只是一排低矮的平房,采光不好,阴沉沉的,也潮湿,人多时还好,人少了就觉得阴森。
值日生要留下来打扫卫生,擦黑板,锁门。
那天和我一起的同学拉肚子,我让他走了,自己打扫。
夏天北方天长,四点钟时太阳还高高的,学校周围种了一圈树,周围是人家。
放学后的校园里空荡荡,我一个人握着扫帚扫地,想起同学说过的校园鬼故事,难免有点害怕,风从窗户吹进来,一声轻响,我警惕地抬起头看,大红狗从窗户跳了进来。
它从来不在别人面前现身的,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它在我就不会害怕了。
我握着扫帚扫地,气哼哼地跟它说着课上的事,它熟门熟路找到了我的位置,跳上了我的椅子,耐心听着。
等我说完,心情也就好了,放好扫帚跑过去收拾书包,然后摸了摸它的脑袋,笑眯眯说:“我们去玩球!”
学校的篮球架简单朴素,一个框上挂着一个圈,屹立在学校的黄土空地上。
我和大红狗在只有我们的学校里一起奔跑玩闹,高高的树和灿烂的夕阳下,所有不开心的事都能忘掉。
那个不发达的年代,我曾留下一样纪念品,是童年时光唯一的纪念品。
邻居家的姐姐要结婚了。
那时候放暑假了,我坐在院子里和大红狗一起洗澡。
红色的大澡盆,温热的水,那天太阳很热,我抱着大红狗给它打香皂,它蓬松的毛被我弄得可怜巴巴贴在身上,但是没有反抗。
我耐心给它梳理着毛,听着隔壁院子里热热闹闹的笑声,心里也跟着高兴。
邻居家的姐姐长得美,对我也好,她结婚我可以吃到糖,也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
大红狗被我搓得满身是泡沫,看着有点发蔫儿。
奶奶从屋里出来,看到这一幕,没忍住笑,说了句:“晚上来你霞姐家吃饭,我得帮着守一晚上的夜。”
我高高兴兴应了。
那时候的婚礼和现在也不太一样,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新娘子前夜要化好妆,穿着大红的衣裳坐在炕上等,一屋子女眷帮着做喜被,剪窗花,做灯笼。
我抱着大红狗玩水,把它洗干净了,我们两个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等晾干了,我拿着篦子给它梳毛。
它总是很享受我给它梳毛的过程,往往都会趴在我腿上惬意地闭着眼睛,有时会睡着。
我从隔壁分得了一根冰棍,特意跑回来和它分,我一口,它一口,一会儿就能吃完。
到了晚上,我帮着奶奶他们一起剪窗花,红蜡烛映在窗户上,喜气洋洋,霞姐那天真的很美很美,红艳艳的嘴唇,大大的眼睛,脸上笑容矜持又羞涩,开口说话前必然会先笑,那是我这么多年里见过最美最温柔的新娘子。
我坐在她身边拿着小剪子剪“喜”字,她偷偷塞给了我两块酥糖,我那时想着,这样的姑娘,一定会一生顺遂,欢欢喜喜。
玩到半夜,我实在顶不住,趴在炕头儿睡着了,天刚蒙蒙亮时,我被嘈杂声吵醒。
揉着眼睛坐起来,才知道新郎来接新娘子了,屋里的人都出去了。
我顿时清醒了,跟着跑出去凑热闹。
我看到那个年轻男人穿着西装,长得不好看也不丑,捧着塑料的假玫瑰笑着走过来,彩色的碎纸屑纷纷扬扬落下,好看极了。
我从人墙里探出个脑袋,盯着那个新郎官看,半晌,我歪歪脑袋,说:“他腿上怎么挂了个小孩儿呢?”
奶奶就在我旁边,听到我的话,立刻捂,住了我的嘴。
喜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接到了新郎家里。
本来订好了让我去滚床,寓意子孙满堂,可我看着那铺了厚厚红被子的炕,却没上去。
因为我看到新郎官腿上的小孩儿正死死盯着我,脸上表情愤恨阴毒,它紧紧抱着男人的腿,像是怕我抢走什么。
我害怕它,说我肚子疼,死活不肯上去,众人也就作罢。
婚礼上有专门照相的人,我那时年纪小,很快就忘记那件事,吃过饭就亦步亦趋跟着照相的人,想让他给我拍照,却不好意思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