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相机还是用胶卷的,我终于等到了他注意我,奶奶也很高兴,用火柴棍沾着口红在我的眉心点了一点红,抱着我坐在新房新打的椅子上,一起笑着看镜头。
我并没有就此满足,很想和大红狗一起照相,硬拉着那个照相的到我家的院里。
新郎家离我家也不远,走路不需要太长时间,可那个照相的和我在家里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也没见大红狗。
我很着急,在院子里大喊:“赤岩,出来照相了!”
照相的还有事,已经想要离开了,我看到大红狗缓步从屋里走了出来。
那个照相的人看到赤岩惊讶了一瞬,笑着问我:“这是你家养的?”
我随口应了,兴奋地跑向大红狗,我蹲在它身边,抱着它的脖子,高高兴兴地看向镜头。
那个照相的男人按下快门,然后对我说:“我回去看看,这卷胶卷是新的,你自己拍吧,拍完把相机给我。”
那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简直太有吸引力了。
我小心翼翼接过那个老旧的相机,没怎么费力就学会了拍照。
我给大红狗拍了很多很多照片,我站在院子里,镜头里的它站在老房子的门前,阳光下懒洋洋地望着我,漂亮得我不舍得呼吸。
我得到了一卷胶卷,可,我没机会把它洗出来。
几天后爸妈来接我去城里,我只来得及带了那一样东西,我想家了就会拿出来看看,试图透过变换光线角度去看清里边的影子。可无知的我并不知道,显影后的胶卷是不能见光的。
多年以后,当胶卷相机已经被时代淘汰后,我长大了,拿着胶卷进了照相馆,那里面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我以为那只是一次寻常分别,可二十年间,我再没回去过。
十二岁那年冬天,奶奶要离开了。
电话里,奶奶的声音苍老虚弱,我难过得喘不过气来。
回乡的火车上,我紧紧攥着爸爸的小灵通,哭着跟奶奶说:“奶奶,我过山海关了,你等等我。”
奶奶却说:“别回来。”
电话里,她冷漠且决绝地对我爸说:“别让童礼回来,千万别回来。”
离开奶奶去华北上学后,奶奶从不允许我再回家乡,她对我说你就算死也要死在外面,否则我就没你这个孙子。
爸爸听完那句话后,沉默了下来,他只问了一句:“就回去这一次也不行吗?”
奶奶说:“不行。”
在下一站爸爸就把我拖下了车,返程,任由我怎么挣扎也挣不脱。
叔叔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让我断了回到故土的念想。
他说:“小礼,这是你奶奶唯一的遗愿,以后,别再回来了。”
同样十二岁那年,我同时失去了爸妈,他们在一次车祸中双双过世,老家我唯一的亲叔叔拒绝抚养我,我被送进了孤儿院。
从那以后,我没有亲人了。
……
外边好像下雨了,小雨,簌簌地润泽着草木。
细细水汽裹在单衣上,带起淡淡的冷。
灼热的泪从眼尾滚落,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向炕沿处坐着的人影。
白色锦缎做长衫,长发垂落至腰间,被一根乌木随意挽着,俊美的容颜一如年少时惊鸿一现的模样,房檐滴水声清越悠远,就像入了梦境。
我看着那双清浅黄琉璃一样的眼眸,轻声说:“赤岩,我回来了。”
它住西北乾为天,乾为天上山连山 。
山前长着灵芝草,山后古洞有清泉 。
朝阳洞中炼人马,傲云峰上苦修仙 。
它不是什么大红狗,它是赤狐。
这是属于我与赤岩的秘密。
天渐渐暗下,外边的雨还没停,小雨下了不知多久,连着屋里都返潮。
邻居家的大姨给送来了棉被和吃的,看看这破败的屋子又看看我,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要不今天去我家睡吧,你霞姐那屋空着。”
我摇摇头,往灶坑里填上几块干木头,通红跳动的火光晃在我的脸上,烫得人面皮发紧,我恍惚想起了小时候我也常常蹲在灶火前,奶奶从灶台前走开一会儿,就让我蹲在这里看着火,不让火着到外面。
大姨看着我,欲言又止,良久,说道:“小礼,你奶奶不让你回来,肯定有她的道理,你别怨她。”
我不怨奶奶,也不怨任何人,我只怨我的命不好。
老旧的门开了却没法关严,门框已经变形了,玻璃碎了一时也没法子补,好在雨是向另一个方向吹。
炕上的潮气散尽,终于变得干燥暖和。
我脱了鞋,坐在干净的棉被上,打开大姨送过来的盆子。
她花了心思的,做了好几样菜,都是本地的菜,栗子鸡,杀猪肉烩菜,粘豆包……还有一小盆野生蓝莓拌白糖。
我拿起勺子,挖了一大勺蓝莓,野生蓝莓的酸味很重,糖又很甜,中和出了一种特别的味儿,我的眼泪不受控制砸了下来,不知是被酸的,还是甜的。
大红狗在我身边趴着,轻轻抬头,温热的舌头舔过我的脸,把泪舔干,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低头看它,笑笑说:“我没事。”
仲夏的夜里,村庄很静。事实上,这个小时候热热闹闹的村子如今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林场一四年已经取消,国家全面禁伐,鹿场也渐渐少了。
下着雨,虫鸟蛰伏,万籁俱寂,好像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只剩下了我和大红狗,还有一支蜡烛相伴。
它爱吃鸡,我捏起一块肉,凑到它的嘴边,它垂眸看看,张开口咬住。
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我自己吃饭的热情永远比不上看它吃。
它懒洋洋地趴在我的腿上,安静且自然地吃着我喂给它的东西。
我很久都没吃这么多了,吃过后又不知该干什么了。
躺在被褥上,看着烛光随着窗进来的风微微跳动,房顶的苇子已经烂了,木头做的大梁快被虫子磕空了,这房子没法再住人。
我脑子里好像在想很多东西,但又好像很空。
我翻了个身,猛地将趴在一旁的大红狗紧紧抱进了怀里。
它柔软蓬松的毛皮带着干净阳光的味道,仿佛还有一点蓝莓的清香味儿,让我思念,疯狂地想它。
我将脸深深埋进它厚厚的毛中,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浓烈的情绪,瓮声要求道:“赤岩,你变成人的样子给我看看。”
赤岩没吭声,我轻轻叹了口气,翻过身,背对它。
烛光将我们两个的影子静静投在报纸斑驳的墙上,显得巨大。
它是大红狗时,是一直陪伴我的朋友,他是人的模样,却是仙家。
我看着墙上的影子发着呆,脑子里空荡荡,眨了下眼,我凝起神,看到一个人影渐渐在我身后出现,我翻过身去,恰好,赤岩俯身看我。
那张脸我没有见过很多次,小时候有天下了场大暴雨,雨水很深,路不好走,我跌进了一个坑里。
赤岩来接我放学,它咬着我的衣服想拉我出来,可是半天没什么效果,我甚至往下沉了沉。
然后,赤岩在我眼前变成了人形,我认得他,小时候我抱着一窝小耗子离家出走,把魂儿弄丢了,是他抱着我回家,怕奶奶责骂我,还特意叮嘱。
暴雨砸在混浊的泥土坑里,激起一个个水窝,我呆呆看着那个有如神祇的人,只觉得眨一下眼都算亵渎。
他俯下身,从泥水坑里把我捞了出来,安稳抱在怀里,慢慢隐在雨幕中。
第441章 堂上仙
烛光映在他琉璃珠般好看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昏黄暖色,他低头凝视着我,良久,他缓缓开口:“我想你了。”
我轻轻一怔。
他的声音清润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出马仙中,胡家喜静,黄家喜动,常蟒仙家勇猛好战。
其中胡家仙稳重庄严,美貌殊胜,他们规矩最多最严厉,这样的仙家,是离正果最近的。
赤岩这么多年仍在这里,大约是弟马走了,无法出山修行,还未能成正果。
可我高兴。
我抬起手,大着胆子触碰他温暖的手,我看着那双与人有异的眼,说:“我天天都想你。”
口中一阵酸涩,浓烈的酸楚让我有瞬间说不出话来,我握着他修长的手指,越来越紧,攥得自己的手都开始疼。
我看着赤岩,任性地祈求道:“仙家,你一直陪着我,就陪到我死去那一天,好不好?”
赤岩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灼热的泪烫过眼尾,我怕他拒绝,轻轻地说:“不会太久的。”
我是说真的,不会太久的,一两年而已。
我得了肝癌。
我不打算治了,没钱,也真的不想在这世上折腾了。
我的亲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我做什么都事事不顺,从小到大都不受人待见,身体大病小病不断,长大找了工作,无论打几份工,就像穿过指缝里的水,身上的钱永远留不住,吃了上顿没下顿。这么多年,我什么都经历过了,也看透了很多事。
这次查出了癌,我也释然了,人生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儿,我也都放下了,最后这段日子,我得好好的,高高兴兴的,在我人生中最美好回忆的地方等到死去那一天。
真高兴啊……我的大红狗还在。
赤岩抱住了我,我的眼泪又弄脏了他的衣裳,就像初见时那样。
他的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让人安心。
我靠在他的胸前,听着那沉稳的心跳,望着满是灰尘的房梁,弯唇说:“我打听了,现在不让在村里盖房子了,老屋不能住人了,我就在县里租一个房子,找个活儿干。”
赤岩轻轻顺着我的头发,安安静静听着我说话。
“现在外边变化很大,你常在深山里不知道,我领你去看看。”说着说着,我心情慢慢轻松了起来,我问他:“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照相吗?我们再去……”
“小礼,”赤岩打断了我的话,他问我:“你这一世,过得不高兴吗?”
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有些茫然地望着虚空。
雨停了一阵儿,又开始下了,青草香从破了的玻璃飘进来,清爽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