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手把灯打开,咬着烟问赤岩:“想吃什么?我订个外卖。”
赤岩对一切都不好奇,说:“吃你爱吃的。”
现在世代更替太快,很多日常的东西都是小时候想都想不出来的,他在深山里待了那么久,对手机、冰箱、洗衣机什么的不了解,也丝毫没兴趣。
这些我会就好了,仙家只管端坐仙堂上,我怎么舍得让赤岩沾上俗事。
点完外卖,我看向那烟魂,开口道:“你有什么诉求就说吧,我能帮就帮,不能帮也没法子,你在这世上停留时间太久对自身也不好,你该掂量掂量。”
这话我说得没毛病,她一看就不是什么恶鬼,有点怨气可也不重,越是怨气重的鬼越有能耐,在这世上停留时间越久,像她这种的,时间再长一点估计就要消散了。
那鬼还在研究我,好像没把我的话听进耳朵,一张清秀可爱的脸上拌着鬼脸,两边嘴角和眼尾捏到一块儿。我抿唇盯着她,面色严肃。
唇间牵了牵,片刻后,我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含着的烟呛进肺管里,一阵闷咳,呛出了眼泪。
那烟魂吓得往后退了退,看着我捂着肚子咳嗽,跺了跺脚,终于开口,气道:“你咋这么烦人呢?”
毛茸茸厚重的尾巴盖在了我的肚子上,我连忙拿开烟,伸手覆在上面,小心翼翼摸了摸。
手感太好,我把烟熄了,慢慢给它顺着毛,这种感觉很奇妙,家里养猫狗的人大概有相似的感觉,摸到它们的毛时,感觉整颗心都被丰盈了,柔软又满足。
我抱着赤岩的尾巴,看那烟魂,笑着说:“你不烦人,你不烦人把这房子住的人一个接一个往出赶?”
这次她沉默了一下。
半晌,她抬起头,直勾勾盯着我,房里阴气蔓延,我感觉浑身发冷,心里也开始有点打鼓。
她紧紧盯着我,身上冒着森森鬼气,说:“我要报仇。”
她这气质也不像是能报仇的样儿,我没好意思刺激她,问道:“什么仇?说说。”
我本以为她这怨气不重,约么也只是点执念,散了就走了。
可没想到这么一问,把我自己也气够呛。
这世上还真有这么恶心的人。
这姑娘叫王小燕,死的时候才二十五。
我知道这世上很多人过得苦,也有太多无可奈何的不平,这么多年,我见过太多让人难受的事,可即便如此,我对王小燕的人生也还是愤愤不平。
她出生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父亲赶上了国家政策扶持,在那个大多数人家还都贫穷的年代,他们家已经有自己的工厂,用着最先进的东西,自己也一直吃喝不愁。
她的家庭在她七岁的时候破裂,父亲出轨,母亲被净身出户,那个年代一些法律还不健全,总之,母亲想要争夺她的抚养权,但失败了。
父亲虽然得到了抚养权,可也不要她,她被父亲随便甩给了一个不熟的远房亲戚家,可以说,他宁愿不要自己,也不愿意把自己给妈妈。
好在,收养她的那家人心善,对她很好很好,虽然家里已经有一个姐姐了,可对她也并不算亏待,只是到底亲疏有别,她知道自己不是这家的人,她是寄人篱下的,所以自小谨小慎微,生怕惹人不高兴,尽量让自己讨喜。
她小时候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门前等爸爸妈妈,希望爸爸妈妈忙完了来接她,可一直等不来。
妈妈以前是全职的家庭妇女,娘家已经没人了,净身出户后连吃饭都成问题,她只能外出打工。
王小燕哭了起来,鬼哭其实很难听,是那种说不出的拔高的尖细声儿,让人一瞬间寒透身体,心脏控制不住地拔高猛跳,即便我不怕王小燕,可那种来自心底深处对另一个世界东西的恐惧是控制不了的。
可我不忍心打断她,我不知她忍了多久,眼睛里渗出了血泪。
这时,我感觉到赤岩将我围了起来。
他的尾巴盖在我的一条腿上,身体把我围了一圈,脑袋趴在了我的腿上。
我感觉到那股寒意瞬间一清,浑身暖洋洋的,就像钻进了冬天温暖干燥的被窝,惬意舒服。
听说捆窍时胡家仙给人的感觉是最温和的,狐狸的体温是和人类最共通的,我低头看赤岩,抬手,轻轻捏住他竖起的耳朵尖儿。
我小时候就爱玩儿它的耳朵,柔柔软软的,手感很好很好。
王小燕说,妈妈很疼她,她经常会打电话来,在外边扫大街、洗盘子赚的钱大多给她寄过来,自己却什么也没有。
她长大了些,明白事了,知道妈妈很难,也知道妈妈不是想抛下自己,她想和自己一起生活。
中考结束后,养父母家带着她去了南方,特意领她去见了见妈妈。
妈妈苍老得她几乎不认识,见到她一直在哭,她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了王小燕的养父母,对他们说了许多许多话,那时候王小燕就明白,她不想接自己走了,因为她或许觉得,自己跟着别人过得更好。
可她不明白,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孩儿,再好能好到哪去呢?
她长到了十九岁,上了大学,特意选了南方的学校,和妈妈在一起生活,那段时间她过得真的很快乐。
毕业回老家看养父母,这才又听到爸爸的消息。
他们怕王小燕难过,这么多年一直没怎么提过她的父亲。王小燕这才知道,和妈妈离婚后,他的生意就开始出问题,就跟中邪一样,什么都不顺,跟着他的那个小三给他生了个儿子,可三岁的时候就夭折了。
又过了几年,他的生意宣布破产,现在和小三在一起,过得紧紧巴巴,身体好像也不大好了。
这样的例子我听吕姨提过,有些女人命里旺夫,可也容易被人抛弃,因为太多男人起家之后就会忘了自己的本,丧了良心。
当两个人的姻缘尽了,那就该所有事都回归原点。
王小燕看着我点点头,说:“我妈后来改嫁了一个小超市的老板,过了一两年后家里就越来越好了,就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王小燕那回回去,听说父亲住院了,到底还有血缘,她拎着东西去看过一回。
在那儿她看见了那个抢走爸爸的小三,她如今发了福,并不见一点美貌,她那时候很不理解,这个女人明明连妈妈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为什么爸爸要为了她抛弃自己和妈妈。
在父亲的床边,她还看到了一个男人,那人看起来比她大上几岁,从她进门目光就一直落在她的身上,说话热情也殷勤。
她不知道这是谁,觉得拘束,躺在床上的爸爸说:“这是你哥,你妈的儿子。”
王小燕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那个小三的孩子。
多年不见爸爸,王小燕觉得陌生,看着他躺在病床上,心里还是觉得难受,想和他说说话,可他却并不太理会自己,只和那两人有说有笑,他们才真正是一家人,王小燕被晾在在那里,觉得难过又难堪。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想起她了,那个继母笑着向她招手,两个人一起到了走廊上。
继母掏出一个单子,上边列的是医药费和手写的吃饭穿衣开销,她把单子给王小燕,说:“把这些交了吧,钱给我就行。”
王小燕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把单子扔了回去,说:“我没钱,你们不是挺有钱的吗?”
这句话说完,身后传来一阵恶毒的咒骂。
原来父亲在后边偷听着,他说,以后他老了王小燕必须要养老的,现在就开始不孝顺了,还说王小燕对他的家人不尊重,狼心狗肺。
我听着这个来气,薅了两把赤岩的毛,说:“我要是你就上去给他两巴掌,脸皮是真他妈的厚。”
王小燕低下头,说:“我没敢,可也没给钱。”
她那时候工作还没定下来,还真没什么钱,妈妈攒了点,父亲说让她去问妈妈要。
后来王小燕回了广东,她找了个不错的工作,日子过得也很有奔头,她很高兴,妈妈在这边,在她的撮合下,妈妈再婚了。
那天王小燕刚熬夜完成了一个单子,累得头昏脑胀,老家来电话,是她那个继母打来的,说是她爸的病不大好,让她赶紧回去。
她连夜赶飞机回去的,紧赶慢赶到了医院,天刚蒙蒙亮。
她跑到医院去找,到了病房门口,打开门,发现里边安安静静,病人正睡着,还没起。
她吵醒了门口躺着的继母,她皱眉打量她,嫌弃道:“这么大早的,吵什么?”
父亲在里边的床,他睡得鼾声如雷,没有电话里说得就要不行的样子。
她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转身想走,今继母连忙把她拉住。
她死活不让王小燕走,等天亮了她才知道他们叫自己回来是为什么。
父亲没什么大事儿,天亮就办了出院,她被拖着拽着带回了他们的家,那个继兄也在。
父亲开门见山地说:“你们都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了,你们两个人也挺般配的,以后在一块儿过日子我和你妈也放心。”
王小燕惊呆了。
她根本就没想到这一茬儿,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简直要气疯了,把他家里一顿砸。
“我想跑的,没跑成,”王小燕打量着这房子,轻声说:“这是他们给我准备的新房,是租的,我被困在这里好些天,再没出去过。”
我默了默,问:“你是怎么死的?”
王小燕沉默了一会儿,说:“从楼上掉下去,摔死的。”
我抬头看她,她也看着我,相对无言片刻。
我无语道:“是意外啊。”
王小燕臊眉耷眼地说:“我想跑,可根本出不去,也就窗户能走,我在窗户上爬的时候,掉下去了。”
这是十二楼,掉下去人肯定就没了。
我问她:“那你想找谁报仇?”
“那一家子都别想好过,”王小燕阴森森地说:“那个姓吕的把我关在这儿折腾,提起裤子得意洋洋跟我说,等玩够了我,就把我一样踹了,像当年的我妈一样。”
我气不打一处来,就又听王小燕语气轻快地说:“我把他的命根子废了,然后我就死了,他都不敢跟别人说。”
我无言一阵儿,半晌,叹了口气说:“我找个人把你送下去,尽早投个胎,报仇就算了吧。”
王小燕愕然地看着我,慢慢的,阴气越来越盛,清秀可爱的面容开始扭曲,她是摔死的,样子不好看,少了半边的脑袋血一滴一滴往下淌,她盯着我慢慢靠近,笑得渗人:“你不帮我,就去死吧。”
我抬手对着她的脑袋就是一巴掌。
我摸不到鬼,只能打到空气,还是感觉一股阴气穿过。
王小燕被我弄愣了,定格看我。
我说:“你其实没想报仇,要不你早就变成厉鬼了,相比报仇,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儿,说了,我替你去办。”
顿了顿,我没忍住补了一句:“过两天我找人去打他们一顿闷棍,妈的,气死我了。”
屋里沉默了很久很久,王小燕一动不动杵在我面前,然后,渐渐恢复了生前的样子,她看着我,慢慢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是真好看,要是还活着,这样的女孩儿该多招人喜欢啊。
人常说,万法皆空,唯有因果不空。
这句话我始终深信不疑。
可我这人好管闲事,遇到不平的事,遇到可怜的人,能帮一把是一把,我以前赚得不少,可留不住钱,可能因为大部分钱都让我这么散出去了。
虽说我信因果报应,可并不妨碍我仍是个有血性的男人,好打抱不平。
王小燕被我赶到客厅去了,我低头看赤岩。
这才发现,我手里多了几根狐狸毛,它的耳朵被我攥着,团成一团。
我连忙松手,把赤岩抱起来,架着它的爪子举到眼前。
小时候我抱不动它,可长大后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