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酸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嘶嘶哈哈缓了阵儿,趴在他的肩上,看他含住一颗都柿,弯着唇问他:“不酸吗?”
赤岩勾勾唇,说:“酸。”
我笑他:“酸你还吃。”
赤岩说:“比你从前喂我的野草要好吃一些。”
我愣了愣,呆呆看他。半晌,没忍住笑出了声,往他背上爬了爬,不说话了。
林间染满橘色的夕阳,深林里没有人迹,更没有道路。
又过了一会儿,我靠近他,在他的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清澈的水流从山上淌下,一路相伴,清凌凌的。
赤岩脚步顿了顿,并未言语,继续向前走。
我趴在他的肩上,认认真真看着他的侧脸,好像多看一眼,身上就不那么疼了。
倦鸟归巢,夜猫子蹲在村头的树上,走过那段野路,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到了村子。
正赶上饭点儿,村里人家的烟囱里冒着炊烟,没什么风,白烟慢慢飘向空中,被火一样的夕阳烧红。
兴安岭里世代生活的人们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曾经充满喧嚣与热忱的时光悄然过去,留下没落时代的见证者,都变成了垂垂老朽。
从学校回家路上卫士般高大的白杨已经消失,变成了两排低矮的小柳树苗,弱不禁风。
我掰下一段柳枝,折出一小截,将树皮拧下。
哨响可以吹出音调,我趴在赤岩背上,在那条空荡荡的路上,断断续续吹着儿时的歌谣。
雪白柳絮轻轻飘过发梢,都是一样柔软,却总觉得失了北疆的豪情。
邻居家大姨院子里传出饭香,我厚着脸皮去要了些,又被她塞了一盆板栗。
如今村子里剩下的多数是老人小孩儿,年轻的都出去打工了,很少能在路上遇见人。
倒是吃过晚饭,偶尔会有人来到街上,聊聊天,打发时间。
我搬着小板凳坐在院门口,和几个老邻居聊天。
人老了,爱说从前,人将死,也爱说从前,于是我和他们聊得很来。
他们看着我,感叹着这一年又一年过得飞快,又打听着外边的事,懵懂听着,兴冲冲地议论。
后院儿的王大爷抽着烟问我:“这次回来还走吗?”
我摇摇头,说:“不走了。”
他点点头,说:“外边压力太大了,回来成个家也好。”
我只点点头。
前街的刘老太太提起了自己的小重孙,今年有六岁了,也到了读书的年纪。
爸妈走后我仍继续念书,到了大学开始自己打工赚学费,专业学的是对外贸易,工作后经常各个国家跑,听着好像高端,其实没啥技术含量,也累得要命。
只是说出去也能唬人。
刘老太太叹道:“他以后要是像你一样有出息就好了,整天跟个猢狲似的上蹿下跳,也不知道进了城里能不能学好。”
我想起来个事儿,问道:“我看老学校还在呢,现在还有学生吗?”
邻居大姨说:“在呢,老师比学生都多,现在好几个老师教一个学生。”
刘老太太接道:“教得那是啥玩意儿?还是得出去念。”
这就是农村教育的现状,孩子稍大点,四五岁能上幼儿园了就得去城里念书,租房陪着,陪到大学。
这是趋势,也是无奈。
我想起了什么,说:“我记得我那时候有个老师姓葛,也还在教书吗?”
邻居大姨道:“他还教着呢。”
我低下头,剥着板栗,随口道:“他那会儿老是打我,打人可疼了。”
一圈人都笑了起来。
倒是有个事我这些年一直在意,我问邻居大姨:“我霞姐现在挺好的吧?”
邻居大姨叹了口气:“挺好的,找的这个第二个对她好,家里条件也不错。”
“第二个?”我愣了愣,这事我不知道。
邻居大姨笑着说:“你这么多年不回来当然不知道了,你霞姐找的头一个是个败家子,还老是打她,离了是好事儿。”
我从小就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仙家与鬼魂。
我还清楚记得小时候那场婚礼上看到的小鬼,它满是怨气,扒在那男人腿上,令人毛骨悚然。
我走得急,不知道奶奶有没有管这事。
邻居大姨叹道:“要是当年听你奶奶的就好了,小霞就会不嫁给那么个玩意儿了……”
原来如此啊。
我心里好奇,问她:“那男的现在怎么样了?”
我忘了那家人家姓什么了,邻居大姨反应了一下才说:“腿瘸了,说来也怪,好好的也没摔着也没怎么着,就瘸了。”
万法皆空,唯独因果不空。
该是这个下场的,倒也不意外。
墨蓝的天上已经亮起星星,明明暗暗,铺了满天。
栗子剥了一小盆,我关上院门,向屋里走。
大红狗坐在门口,正看着院门口的方向,像一直在等着我,见我进来,毛茸茸的大尾巴圈在地上,尾巴尖轻轻晃了晃。
我在它面前蹲下来,把栗子喂给它,说:“赤岩,我们明天去县里住吧。”
赤岩又轻轻甩了甩尾巴。
第442章 堂上仙
我用自己剩下的钱在县里租了个楼,四十来平,一室一厅。
我里里外外打扫着卫生,干劲十足,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是家,因为有赤岩在。
这房子家具都齐全,是新楼,装修简约,不需要添置太多东西。到了晚上,我收拾得差不多了,坐在沙发上细细看这个新家,温馨整洁,清清爽爽。
我躺倒在柔软的沙发上,心里一片满足,唇间始终没放下。
现在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做点什么都容易累,恍恍惚惚的,我意识越来越沉,没怎么挣扎就睡了过去。
我梦见了一个老太太,满头白发,慈眉善目的。
她坐在梦里和我说话,说要带我学医,辨认草药。
我现在年纪不小了,记忆里也差,不爱学东西,就想走。
她跟在我身后,念叨着:“年轻人怎么这么不上进?”
我哭笑不得,停下步子跟她说道理:“我就要死了,学了也没用。”
她又跟我唠叨那些药理和大道理,我躲不过,坐在地上听着,左耳进,右耳出。
这个梦很荒诞,我知道自己在做梦,也不是不能醒,是懒得睁眼,就随她这么念叨,反正她也并不讨厌。
最后还是肚子疼,疼醒了,我睁开眼睛,发现屋子里一片漆黑。
我心里一阵慌乱,一时忘了自己在哪儿,失声叫道:“赤岩!”
身边传来赤岩的声音:“我在,小礼。”
我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低下头,捂住双眼,深深呼出口气。
我重新躺下,躺在他身边,尽量轻松地和他说:“我做了个梦。”
赤岩拍拍我的肩,轻声说:“好了好了,不哭。”
他不太说话,也不擅长哄人,我从小到大哭起来的时候他都这么说。
方才的恐慌慢慢淡去,我擦了擦眼尾,又忍不住笑,翻身透过漆黑的夜色看他,鼻塞地瓮声说:“我每次哭你都这么说。”
赤岩缓缓说:“因为你哭的时候,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一怔,随后欢欢喜喜笑了起来,我想,我是如此幸运,能得到仙家的偏爱与他的无奈。
客厅里响起了响铃,我的手机落在沙发上了,从床上爬起来,我又感觉到了疼,忍了忍,又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我抱着被子看赤岩,懒洋洋地问:“床尾站着的那位怎么办?”
眼睛适应了黑暗,我能看清赤岩的轮廓,他瞳仁微转,目光落在了床脚的位置。
这屋里住了个烟魂。
烟魂是出马一道的叫法,就是女鬼。
我从看房子的时候就看到它了,收拾了一整天,我走到哪她跟到哪,龇牙咧嘴地吓唬我。我不理她,她以为我看不见她,不再折腾,可还是跟着我,偶尔把杯子挪个位置,把门关上,兢兢业业闹着鬼。
我倒是不讨厌她,毕竟因为她,这房子租得是相当便宜。
赤岩开口道:“那你就问问她,人都死了,为何不走。”
我不是顶香弟子,赤岩也不是我的堂上仙,这事儿还是得我自己解决。
我坐了起来,摸烟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烟放客厅了。
我下了床,那烟魂又往我这飘了飘,我伸手挡住,指指她脚下,道:“在那儿立正站好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烟魂缓缓抬起头,似乎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能看见她,那张苍白清秀的脸定格在了愕然。
我在客厅找了烟,摸起手机看了眼,是吕姨来的电话。
吕姨是我在外头工作时遇上的,五十来岁,是个和气爽朗的女人,当时她在泰国旅游,我们偶遇后闲聊了几句,挺投脾气,就加了微信。
这回回东北,也跟她打了招呼,她老是琢磨着让我去她那儿,她家有出马堂口,是个正儿八经的出马弟子,她想收我做徒弟。
我小时候奶奶不让我接触这一道,可我想多了解了解她生前的生活,想看看她眼里的世界和我有什么不同,就常和吕姨聊聊,现在知道的,多数是她告诉我的。
我拿着手机回了屋,那烟魂竟然真还听话地老老实实在原地等着,都没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