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苦涩的气味里,他嗅到了那个新同事周围更加浓郁的苦涩,桌上的小盆绿植叶子蔫哒哒地枯萎,垂落空间局促的花盆边缘,只剩下一两片叶子,纤细的梗仍竖着,上面大大的叶片还沁绿鲜活。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孟星回特意多看了一眼那盆小绿萝,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堵,总觉得那两片明明生机勃勃的叶子会随时败落。
电脑屏幕上频繁报错,是一眼就让人崩溃的程度,孟星回滑动鼠标,看了一会儿,公事公办的语气指出了问题。
那位985院校毕业的新同事倒了谢,和孟星回说了几句客气话,孟星回淡淡点点头。
这很正常,他们同事之间就是这样,做自己的事,拒绝无效社交,也没有人会浪费时间在竞争力这么强的大公司里交朋友。
新同事是跳槽来这里的,能来这里,一定是技术过硬的,诚然他刚开始来的时候确实是这样,但是慢慢的,他的错误越来越多,几乎住在公司,每天加班到深夜。
不过没有太多人在意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孟星回和他并不熟,他那段时间状态也很差,奶奶住院了,在湖南老家。
他在工作,抽不出空去照顾,只能拜托医院的大夫请护工,他打回去很多很多很多钱,远远超出了治疗所需要的费用,医生劝他不要再继续打钱了,但是孟星回很不安,只有这样做他才能有一点安全感。
同时,过量的工作让他喘不过气来,那段时间,他开始频繁咬自己的手指,无意识的。
他的崩溃没有和任何人说,包括自己的恋人,他和华啟是一样的人,他们理解的成熟,或许是默契地把所有负能量通通自己默默消化,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对方。
那天午休,医院传来消息,奶奶早上的情况有点不太好,但是已经稳定了。
他趴在桌上,打开自己的oa系统,认真看自己的年假时长,准备提交休假,尽管奶奶再三强调让他好好工作,不要回去,可他很担心。
“孟星回。”身后的同事滑着旋转办公椅,飘到他的旁边。
周围办工的同事要么趴在桌子上午休,要么出去了还没回来,办公室里很安静。
那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很低,他问:“你准备休假吗?”
孟星回不是很想理人,心情也不好,淡淡应了声:“嗯。”
那位新同事叹了口气,主动和他闲聊起来,吐槽说工作很累,没有意义。
孟星回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敷衍地说:“也不能这么想。”
新同事诚恳地问他:“你觉得每天这样工作的意义是什么?”
孟星回一时语塞,答不出来。
好像就是不停工作工作工作,家很少回,饭也尝不出味道,卡里很多钱,公司股票在涨,但很少花。
他有点不耐烦,也没回答,在电脑上申请了五天休假。
“你说人死后尸体怎么办?”新同事靠在椅子上,抱着咖啡慢吞吞地说:“会给别人添麻烦吧。”
孟星回的精神已经疲惫到了一定程度,大脑一片麻木,只觉得自己很难过。
他的问题恰好刺中了自己脆弱的神经,家里老人生病,他很害怕奶奶万一好不了,所以万分忌讳那个“死”字。
他以后也要死的,不会有后代,也不会有人收尸,所以他早早就填好了遗体捐赠协议。
他压住火气,敷衍地说:“填个遗体捐赠书呗,总会有人收尸。”
说完那句话,他再也控制不住了,走到洗手间,把自己锁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勉强平静一会儿。
手机里,是华啟上午给他发消息。
是他在万米高空拍下的照片,是另一个视角的世界。
他却怎么也欣赏不来,努力看了一会儿,他在对话框说:“今天累得想死。”
华啟回复说:“给你买了甜品,吃过后心情会好一点。”
那是他第一次说自己“想死”。
甜品他收到了,甜腻到难以忍受,他全部吃掉了,但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好一点。
第二天,假还没批下来,他照常上班,身后的椅子却空荡荡的。
他并没在意,直至上班时间已经过了,身后座位还是没有人来,中午的时候,人力的同事过来收拾了办公桌。
同事大周好奇地问:“他离职了吗?怎么是你来收拾?”
人力的小姑娘脸色并不好看,她将那盆已经全部枯萎的绿萝放进纸箱,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说:“他割腕了。”
像是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孟星回的脑袋上,眼前一片眩晕。
晕眩里,他怔怔看着那盆绿萝,昨天还坚挺的两片叶子已经软软地趴下,叶片枯黄,毫不起眼,无人在意。
第二天,同事的家人来工位拿走了属于他的不多的东西,那盆绿萝在搬的过程中不慎掉落,花盆摔得粉碎,露出的黑色土壤里,根已经烂透。
他们匆匆来,领了公司的赔偿款,卖了股票,当天回了老家。
同事的尸体,如他的意志,被捐赠。
而连他的名字,孟星回至今都没记住。
孟星回安静地扫起地上的碎瓷片,一言不发地把它倒进了垃圾桶。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想哭,但是他哭不出来,明明周围的一切都很安全平常,他却觉得很害怕,他想要求救。
他躲在洗手间给华啟打了电话,手机提示关机。
他慢慢垂下手,没再拨打。
一星期后,奶奶过世了。
他的年假批下来,正往老家赶的路上,奶奶走了。
她一句话也没给自己留。
老旧的吊脚楼里,有奶奶留下的所有东西,自己给她买的补品不舍得吃,多数已经过期,上了年纪的木头橱柜里,一包面额各异的钞票被整整齐齐捆在一起,有几万块。
邻居走进来,说:“这是她给你以后结婚用的。”
他缩在老房子里哭得泣不成声,握着手机打给华啟,电话接通后,听到对面温柔平稳的声音时,他却一瞬间遮掩住了所有崩溃和负面情绪,他坐在奶奶常坐的椅子上,轻声说:“华啟,我好想你。”
华啟温柔地问:“怎么声音不对?感冒了吗?”
孟星回轻轻闭上眼睛,低低抽了口气,说:“嗯,感冒了。”
华啟说:“我很快就要起飞,现在给你买药,在公司吗?”
孟星回忽然感觉到一阵无力,良久,他轻轻说:“嗯,在公司。”
那之后,他好像坏掉了。
就像一串频繁报错的代码,常常出现问题。
他变得易怒烦躁,频繁地叹气,说:“我好想死。”
并把这句话变成了口头禅,念到了所有人都不当回事,包括华啟。
大周看在眼里,他大概猜到了孟星回的问题,有时候会劝他休假休息。
孟星回却把所有精力都投入了工作,他没日没夜地工作,无效率,频繁出错,就算他再怎么努力也没用,压力快让他喘不过气了。
他和华啟的感情也出了问题,他不再对华啟有绝对耐心,总是对他做的一切感到不满。
尤其是有一次华啟很明显心情不好,孟星回问他的时候,他却笑着转移话题,把最完美的情绪传达给自己时,孟星回第一次对他发火。
他说:“我很讨厌你这样,你太假了。”
华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惊讶地看着他,很久没说话。
孟星回把他甩在身后,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觉得自己很需要华啟,但是华啟就在他身边,他却有种抓不到的无力感。
他常常对华啟说:“唉,好想死。”
华啟给他买很多东西,小心翼翼陪着他,却永远也不理解他在求助。
他也从来不让孟星回看到他的负面情绪,他永远完美,完美到让孟星回觉得自己和他不熟,自己只是在和华啟的一部分恋爱,完美到让孟星回觉得,自己太过扭曲极端、极度糟糕,他配不上他。
当他在那次摔了两个人的合照,玻璃片划破了华啟的脚踝时,他意识到这样糟糕的自己对华啟的伤害已经到了不可控的地步。
他太爱华啟了,能做到的最后一件是,就是离开他,放过他。
离开他,去找一个地方,自己慢慢腐烂,死掉。
他就像那盆绿萝一样,根部已经烂了,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出脚下坚硬的泥。
他卖掉了手上所有的公司股票,拿着自己这么多年攒下的钱,离开了他们同居的地方。
他们应该分手,两个人看似健康的相处方式,就像一块覆着薄冰的湖面,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处处危机。
他是一个不合格的恋人。
而且两个一样的人,不该相爱。
一觉睡到下午,他终于有力气爬起来。
他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站在镜子前看自己遍布吻痕的脖子,试图遮掩,却根本徒劳。
黑色的卫衣把他的脸衬得苍白,这样学生气的打扮,让他看起来像年轻了几岁。
他拿起手机和房卡,出了门。
旁边的房间门紧闭着,没有人声。
孟星回目不斜视,握着手机下了楼。
今天天气晴朗,多日的阴雨连绵后,天空湛蓝如洗。
下午四点,阳光灿烂地洒进采光很好的民宿大堂,大堂里人声热闹,隐隐传来说笑。
烤肉的香气扑鼻,他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老板娘注意到他,立刻招呼道:“起来了,快过来吃饭。”
桌子不大,围了七八个人,是老板夫妇和住客,有男有女。
孟星回看到了坐在里面的华啟,在对方看过来的时候,他移开了目光。
他想要拒绝的,但是老板已经过来拉他。
他们大概对孟星回这个难得的多日住客很喜欢,因为来小七孔景区游玩,大多数人都是住上两天,足够游完大小七孔,直接离开。
孟星回坐在桌上时,隔着烤肉的炉子,正对着华啟。
华啟身边坐着一位穿白裙子的美丽姑娘,两个人聊着天,因为他的到来停顿了一下,又继续。
孟星回话不多,因为都是陌生人,也并不会有人多注意他,就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
一群游客聊着旅行的事,有个西安的大哥刚从千户苗寨过来,说那里有满大街的漂亮姑娘,他也去了黄果树瀑布,只不过枯水期不是很好看。来自东北的大哥说今年毕节的百里杜鹃开得很好,平坝樱花也在盛放期,乌蒙草原还要过几个月去比较合适。
孟星回静静听着,身侧的东北大哥忽然问他:“你下一站去哪?”
路上的人,总是一站一过客,偶尔相遇聊上两句,都是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