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钦。”
炎夏吹拂过的热气,摇得头顶树叶一片簌簌,如同雨水过海洋,滤过清凉的风里,他恍惚听到了那轻飘飘的两个字,柔软、仿佛错觉。
岱钦,蒙古语里是“战将”的意思,用这个词汇取名字并不少见。
但是在此之前,苏让月根本不知道这个名字。
出现在那个梦里的名字,被一个陌生人说了出来。
苏让月心底里泛起层层颤栗,海潮一样不断堆叠,让他陡然间陷入心惊胆战的惊骇,那是一种关于梦境照入现实的恐惧,让他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
他不知道那位颜小姐在寻梦的过程中是否有过这种恐惧,明明未知、诡异、无逻辑,又控制不住吸引人去寻索……那真的关于前世今生吗?
他并未在任何地方见过关于岱钦的记载,关于昂哈,也只见过那么短短几句话。
明明北方的夏天过度炎热,他的指尖却一阵冰凉。
身旁的人过于有存在感,如同一个神秘又强大的陌生品种,之所以说是“品种”,是因为苏让月有点对他生出恐惧,他的出现诡异得不太像人。
大概看出了他的不安,一旁的男生缓缓开口:“我的名字是阿古达木。”
他用很标准的普通话说出这句话,说完后,留下了几秒空白。
苏让月明白他的意思,剧烈跳动的心脏随着他略带安抚的语气慢慢变得平缓,隔了一会儿,他吐出一口气,说:“苏让月。”
说出自己的名字后,苏让月觉得自己慢慢放松了下来,面前有游客经过,笑着说话,蝴蝶从野花上飞起,鸟鸣、风声,一切都很鲜活。
“你在梦里见过的人,和我长得很像吗?”苏让月舒展长腿,温和地说。
男生看上去要比他年纪小,一张脸虽沉稳但显得稚气。听完苏让月说的那句话,他将手中的水瓶放在长腿中间的空地上,从裤子口袋中摸出手机。
苏让月看到他在手机上滑了几下,随后,伸手递向自己。
苏让月并没拿手去接,微微欠身,垂眸看过去。
发现那手机屏幕上是一张素描画。
是一张功底看起来十分深厚的素描画,而那个画上的人……
苏让月无意识地咬紧了唇,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高清的黑色手机屏幕上。
良久,他轻声道:“为什么不画他的脸?”
阿古达木那双矜贵漆黑的眼眸盯着他,开口道:“我从未看清过他的脸。”
手机屏幕上,是一个穿着蒙古袍的人侧身回头望的状态,他的肩上停着一只雄鹰,他没画脸,但却能清楚感觉到那人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是谁?”
“他是岱钦。”
男生说。
“或许你不会相信,”阿古达木收回手机,攥在掌心,垂眸看着,开口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在做一个梦。”
又是关于梦境,这次苏让月并不觉多意外了,毕竟他此行也是关于一场梦。
阿古达木的声音很好听,低缓清晰,如提琴的质感,让人情不自禁多听下去。
看他的气质,苏让月并不觉得他是一个很擅长言辞、爱聊天的人,但是事实是,他正对着自己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侃侃而谈。
“梦里,有一个很大的府邸、白色圣洁的湖泊、苍莽雪原、海东青,还有……一个一直陪伴着我的少年,”阿古达木不急不缓地说:“我梦到过无数次,那些梦拼凑出了一个古代人的一生,我常常从那样的梦里惊醒,也试图去寻找原因。”
“那你找到了吗?”苏让月靠在木椅上,问道。
阿古达木平静地说:“我去寻找过已隐居的萨满,她对我说,那是我的前世。”
如果人真的有前世今生,那么,前世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苏让月偶尔也会想这个问题。
“所以你在寻找前世吗?”苏让月在他停顿的空隙开口:“寻找白色圣洁的湖泊、雪原、前世的府邸,还有那个少年?”
阿古达木没说话。
苏让月笑了笑,有些困惑地说:“寻找到那些早就消失在时间里的、不知真假虚无缥缈的东西,有意义吗?”
苏让月并不想这样咄咄逼人,只是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扰着自己。
“你愿意听一听我的梦吗?”阿古达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样问道。
苏让月并不讨厌这个偶遇的陌生男生,相反,他对对方有种与生俱来的好感,在洗手间见到他第一眼开始这种吸引力就天然存在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袋奶片,拿出几粒,将手伸向男生。
风吹过黑色的宽松T恤衣摆,一只漂亮的手在空气中摊开,那几粒奶白色的奶片放在了阿古达木掌心。
苏让月把成袋的奶片放在两人中间,一缕阳光照耀的地方,说:“当然,毕竟我也是因为梦从扬州来到这个地方。”
阿古达木撕开一个包装纸,将奶片扔进嘴里,那粒奶片让他的左侧脸颊上凸起一块,看起来有些孩子气。
苏让月看着他的侧脸发了会儿呆,听到他平稳开口:“那个人叫岱钦。”
他没想到那个梦会以岱钦开始,微愣了一下,收回目光,“嗯”了声,示意他继续。
“岱钦是叔叔的儿子,他是一个纯正的汉人,叔叔把他从狼的口中救回来,养大。”
苏让月轻轻抿起唇,他听得很认真,他知道自己听到的故事是没有任何办法求证的,时间的洪流无法回溯,就像身后靠着的这棵古树,已生成的年轮无法擦去。
他也知道这些话虚无缥缈,是无法解释的梦。
但,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岱钦是谁了。
第494章 一梦过草原
“他们一起长大,岱钦是札萨克辅国公继任者最忠诚的辅佐者,他们在草原上跑马、打猎、看星辰、喝烈酒,形影不离。”
梦里的时间是毫无逻辑的,所以人在描述梦境时说话总是颠三倒四,表述不清。
但是阿古达木说得很清晰,就像他早就将梦翻来覆去想过很多遍,梳理了很多次。
昂哈小时候训过一只海东青,那只海东青非常凶猛傲慢,没有人觉得这么小一个孩子可以做到这件事。
他跟那只鹰对抗了很久很久,梦里无法获得准确的时间,只知道那个屋子里,只有半人高的蒙族少年双目通红地与海东青对视,眼神凶戾坚定。
他的父亲以他为傲,不许任何人去打扰。
阿古达木说:“那几夜里,我整个人疲劳到了极致,当我闭上眼睛就无法自控地沉进了另一个世界,我知道自己在睡觉,在梦里,我盯着那只凶猛的海东青,大脑已经木到无法思考,累到动也动不了,可我仍在坚持,不愿意醒过来。”
他说出这段话时,苏让月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与自己那场短暂的梦境相比,这场历经多年的梦对阿古达木来说,是一场无法忽视的执着,他自幼时起,就在梦里经历着这些。
“有一天早上,我看到它的头耷了下去,那时我已经到了极限,看到它垂下头时,我整个人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和骄傲。”阿古达木的声音变得鲜活轻松,他勾勾唇,说:“我知道我赢了,我驯服了它。”
“吉林有悠久的鹰猎文化,”苏让月开口道:“满族人喜欢海东青,希望它能为他们狩猎,训化它、让它忠诚臣服,是威严英武的象征。”
阿古达木点点头,说:“满族人喜欢它,还有一个原因,是海东青的寿命很长。”
苏让月听说过这个,开口道:“它能活到四十岁。”
“四十岁以后,因为常年捕猎,它的爪子就会变钝、断猎,它的鹰噱也会脆弱、弯曲,它不再被猎人需要,会慢慢死去,”阿古达木仰起头,锐利深邃的眼眸望着湛蓝的天空,说:“它们如果想要活下去,就会用自己那脆弱、钝化的鹰噱,把自己的羽毛一根一根拔下来,等待着长出新的羽翼,这样,它可以再活三十年。”
苏让月轻轻颔首,与他一同仰头看向蓝天,轻声说:“或许这就是满族人把它作为图腾的原因,勇猛、无惧、以这样的精神重生。”
“昂哈强撑着走到了那个汉族少年的面前,满身狼狈地昂着头对他说”阿古达木弯弯唇,笑容在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显得明媚又张扬,苏让月有些失神,听着他说:“他对岱钦说:你看,我做到了,我为你驯服了草原上最勇猛的海东青。”
苏让月笑了起来,说:“像个想要得到夸奖的孩子。”
阿古达木说:“岱钦夸赞了他,那种喜悦……”
他将手覆在自己的心口,敛眸,低低说:“我的喜悦,比驯服海东青时更加强烈。”
苏让月歪头看他,问:“你能分清你和昂哈吗?”
阿古达木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很长一段时间,我沉在梦里,分不清。”
苏让月点点头,没说什么。
“梦里的雪下了很长时间,”阿古达木好听的声音如同风过原野,清澈自由:“雪把白桦松柏覆盖,密林草原都是白茫茫的,很多人在雪里狩猎,雪没过马蹄,獐子、雪貂、白狐在雪中奔跑。”
昂哈开了第一弓,箭射出时带有雷霆势,卷起漫天飞雪,向着苍莽雪原急射而去,而后,跟随者策马疾驰。
“岱钦没有去。”阿古达木低低说:“岱钦守候在叔叔身边。”
很多时候,岱钦都是一副沉稳持重的模样,不太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那个场景很混乱又很清晰,混乱是因为很多人满载而归,马蹄声与豪放尖啸传出数里,清晰是因为昂哈一直看着岱钦。
海东青为他抓回了雪貂,他要剥下雪貂纯白的毛皮送给岱钦。
叔叔坐在高位上,其下属们嘲讽挑衅岱钦时,他并没阻止。
岱钦沉静地站在叔叔身旁,面上波澜不惊,比起那些刮躁的下属,他更像一个蒙古贵族,矜贵、高傲。
昂哈也没上前,他一直盯着岱钦。
直至桑格博尔济叔叔开口道:“岱钦,去让他们看看。”
岱钦抬步走到叔叔面前,行礼后,转身,动作漂亮地翻上骏马,策马扬鞭向雪原飞驰。
风雪掠过他冷峻锐利的眼睫,跟在其后的人甚至无法触碰他的马蹄扬起的乱雪。
翡翠扳指套在冷白的手指上,弓缓缓拉开,就在骏马疾驰里,他稳稳坐在马背,寒芒卷起空中乱雪,以雷霆之势射向密林深处。
鹰啸长空,一群蒙古汉子向丛林策马飞奔,扬起的雪沫飘在了毛皮制成的帽子,骏马在原地踱了两步,很快有人自远处策马而来,高声道:“岱钦……”
“岱钦猎到了老虎。”苏让月在此时,低低接道。
阿古达木倏然转头看他。
那种感觉就像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发生模糊,幻觉与记驱逐理性,两个毫无关联的人做了同一个梦,怎么能让人不震撼,不心惊!
苏让月苦笑道:“我应该知道接下来的事。”
凶猛的海东青在天际盘旋。
手扯了扯缰绳,那少年转过身来,一个高坐在貂皮上的清朝官豪放笑道:“不愧是岱钦!你们谁能比过他?”
一个身影从旁边跑了出来,踏雪高高一跃。
马背上的少年猝不及防,被扑在了雪里。
“我的岱钦!”看不清面貌的蒙族少年大笑着,将他压在厚厚的雪地上,阳光耀眼,雪色耀眼,高大少年抱住他,大声说:“我的好兄弟!”
阿古达木久久没说话,北方炎夏的烈阳将人的眼睛晃得发白,苏让月额头有汗水流下,又喝了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