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斧头,擦了把汗,抬头看过去,就见一个瘦瘦弱弱的身影迈着步走过来,穿着蓝色旧劳动布的褂子,踩着一双黑布鞋,脚下走路没声儿,跟猫似的。
裴赢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锐利的眼盯着那人看,见他顶着自己的目光别别扭扭、手脚拘谨地走过来,然后抱起一旁的小木头板凳,溜达到了柿子树下头,然后摆好板凳,一屁股坐了上去。
裴赢:“……”
裴赢盯着他,语气不好:“你来做什么?”
小哑巴也没在意他凶巴巴的模样,坐在树荫下的小板凳上冲他笑。
什么也不说,就只笑。
裴赢又问了一遍,小哑巴开始手舞足蹈向他比划,嗓子里“啊啊”地叫。
他看不懂,也没搭理他,闷闷说了句“随你”,就提起斧头,继续劈起了柴。
这个炎热的夏天里,蛐蛐儿藏在树里叫得明快,日头明晃晃的,把东边牲口棚里的驴给热得发蔫儿,木头劈得板板正正,堆成了小山,汗水把白褂子染透,风一吹,一身的汗味儿。
裴赢那深古铜色的皮肤上被太阳晒得热辣辣,烫手。
裴赢把柴堆好,放下斧头,走到水缸边。
庄户人家,倒也没那么多讲究,要是平时,裴赢拿起瓢,满满当当舀出一瓢水,从头顶往下一泼。
水清又凉,顷刻解了他身上的炎热,他抬手抹了把脸,剩下半瓢往自己肩上泼。
水珠儿淋淋沥沥溅在脚下黄土上,晕深了这片土地,水流染透了他身上的白褂子,还有底下挽起裤腿的黑裤子。
短暂的冰凉里,一阵儿软和和的触感在他肩上一碰,很轻,好像是根手指头。
裴赢身体一僵,低头望向身旁投过来的影子,瘦瘦弱弱的,带着沙子的风一吹就能把他吹跑似的。
他慢慢紧抿起唇,没吭声,手就垂在一边儿。
小哑巴不会说话,也不吭声,这院子里就剩下蛐蛐儿的叫声了。
那手,慢慢贴上了他裸着的肩头,温热粗糙,轻握着,缓慢磨蹭,那小哑巴离得近,裴赢分不大清吹过来的是风还是他喘的气儿。
总之,是烫的。
那手一路顺着他的肩头,跟着肩上的水,滑向了他充满蓬勃力量的脊背。
隔着衣裳。
裴赢忽然抬手,猛地抓住自己顺着肩膀往下滑的衣裳,弯腰舀起一瓢水,豁然转身。
那站在他身后的人惊住,没反应过来,仰头瞪着大眼睛望他。
那瓢水顺着小哑巴的脑袋兜头倒了下去。
烈阳照着那清澈的水,哗啦啦的水珠四溅,裴赢面色冷肃地盯着面前的小哑巴。
看着他脸色微红,闭紧眼睛,水珠敲打在他卷曲的眼睫上。看着他粗布的衣裳湿了大片,仰起头,张开了干燥的嘴唇。
趁着那水没流干,他争分夺秒咽了几大口。
而后,小心翼翼睁开眼。
裴赢冷冷瞪他一眼,没说话,抬步往窑洞门口走。
进了屋,隔着敞开的窗往外看,那小哑巴傻还愣愣地站在原地,扭头看他的门。
裴赢在窑洞里的阴影处站着,锐利的眼紧盯着那个身影,手轻攥着。
隔了那么几分钟,小哑巴挪动步子,转过身,向院门口的方向走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铁门一声轻响。
裴赢垂着眼睛站了好一会儿,才抬步出去,把水缸盖好了。
夜里邻里邻居又凑在一块儿谝闲传,村东头的李老汉开始张罗相亲了,结婚三十年的婆姨才下葬没半个月,他就换新衣裳、修窑洞准备相亲。
裴赢扛着铁掀路过的时候,几个姑娘婆姨偷偷看他,一个大姑娘红着脸叫他:“裴赢,你家那西瓜该熟了吧?”
小哑巴也在,坐在爸妈身旁的土道上,跟着众人一块儿仰头看他,眼睛透亮。
裴赢打他面前过,走过时小腿碰着了他并起的膝盖,却没看他,闷着头往前走,就像没听见那些人说话一样,眨眼走到了坡下转弯处。
“你和他个憨溜不几的搭话做什?”一男人笑道:“他不爱说话哩。”
刚说话的那大姑娘害臊了,脸红彤彤的,梗着脖子说:“他比你们都强哩。”
细碎的人语被甩在身后头,裴赢一路沿着坡向下,往自己的瓜地走。
黄土高原上不爱下雨,漫天的星星崭新崭新倒扣在一道道梁上,星河下人影在梁上走着。
裴赢预备这些日子就住在地里头,瓜已经要熟了,不能马虎。
到了地里头,瓜地一片宁静,他往里头看了一圈,钻进棚子里,躺下了。
只是他这个时候还睡不着,透过棚子门口闪的缝儿看天上的星星,蛐蛐儿就在他耳朵边上趴着叫,一会儿一下,他也懒得理会。
灼热有力的身体躺在干草上,他竖着耳朵听着外头有没有异常响动,时间一点点过去,或许耳边的蛐蛐儿催得他困,他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也就刚闭上眼没多久,还没睡实落呢,他忽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
轻飘飘的,就像踩着他头顶过去似的。
他悄无声息睁开眼,握起手边的铁掀,弯腰从棚子里走了出去。
星夜明亮,棚子门口果然站着个人。
穿着蓝的粗步褂子和黑布鞋,文文静静的站在他面前,怯生生看他。
裴赢四下看看,确定就他自己,皱眉瞪他:“又来偷瓜?”
小哑巴“啊啊”了两声,细声细气,声儿很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尾音儿弥散在发凉的夜里,往人心尖儿上勾。
裴赢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冷声冷气地说:“你来做什么?”
小哑巴望着他,抬手比划,又从嘴里不断做口型。
裴赢没和哑巴打过交道,拧眉看他忙着,逐字猜:“我……”
小哑巴点点头,继续比划,裴赢念道:“过来……跟你……”
“跟我?”裴赢深看他一眼,开口道:“做什么?”
小哑巴继续做着口型,干巴巴的唇因为大幅度做动作,开了条口子,绽出了血丝。
裴赢认全了他说的话,开口问:“看西瓜?”
小哑巴巴巴点头,小心翼翼地看他。
裴赢轻抿起唇。
他望着面前嫩生生的小哑巴,沉默了好一会儿,把那小哑巴看得手足无措了。
小哑巴脚尖往路边转了转,像是局促地想走,地上土疙瘩随着他的动作滚了个圈儿,裴赢开口道:“不用看,除了你没人偷。”
小哑巴一愣,讪讪缩起了脖子,又“啊啊”了几声。
裴赢却不理他了,拿着铁掀回了棚子。
棚子矮,裴赢一米八几的高个子只能弯腰进去,把铁掀往旁边一放,他重新躺下。
棚子里的蛐蛐儿不知道这会儿去哪了,里头清清静静的。
他闭上眼睛,却把耳朵竖起。
外面没声儿,听不见人的动静,约么是走了。
星星的影子顺着帘子缝隙落在干草铺上,夜里静悄悄的。
等了好一阵子,裴赢忍不住睁开眼睛,恰逢那道光影渐渐加宽、更亮。
然后,一道影子堵住了那抹星光。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棚子口传来,而后,那小哑巴爬了进来。
裴赢没吭声,就那么直挺挺躺着,听见那小哑巴爬到了他身边,然后猫似的坐下,轻轻“啊啊”两声。
裴赢没吭声。他吭声了小哑巴也听不见,因为棚子里很暗,小哑巴看不见。
小哑巴坐好了,没敢碰着他,坐在边上安静了下来,不用看都知道他现在一定跟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不敢动。
夜里只能听见呼吸声,两个人的,一个清浅小心翼翼,一个平稳低沉。
夜色里,裴赢紧抿着唇,灼热的身体捂在棚子里,就着夜色翻了个身,背对着小哑巴面壁。
小哑巴估计被他的动作惊着了,又细又轻地“啊”了声,声调上扬,随后没了声音。
外面起风了,风过黄土梁,夜里的温度又降了点。
裴赢憋着气息一动不动,沉沉闷闷的棚子里,他的手臂忽然被一个温温热热的东西碰了一下。
裴赢身体一僵,仍没动。
似乎确定他没有生气,那手抓住他健壮的胳膊,轻轻晃了晃,低低“啊”了两声。
裴赢睁着眼睛,望着夜色的虚空,低沉开口道:“你想做什么?”
小哑巴听不见,挪动着靠近他,小腿轻轻抵在他的后腰上。
裴赢低低道:“你再这样我要打你了。”
小哑巴没有吭声。
他那双暖和的手顺着他赤裸的手臂慢慢上滑,粗糙的触感带起难以言喻的麻痒,就像晌午时分在院子里面那样。
裴赢呼吸微滞,紧拧着眉呵斥:“你知不知道害臊?”
小哑巴不知道,他贴着裴赢那火炉一样的身体,在渐渐降低的温度里,手握在他的肩上,手指稍稍收紧,给他按揉了起来。
裴赢不吭声了,眼睛静静望着那漆黑的夜影,棚子里就剩下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那双手从他的左肩按上了他的后颈,慢慢向下顺着他的脊梁敲,力道不轻不重,很舒服,缓解了一天的疲惫,像是很习惯这样做了。
风嗖嗖地过黄土坡,外面星光也暗了,约么是要起风沙。
哗啦!
寂静里,一阵风扑了进来。
帘子猝不及防被掀开,裴赢心里一跳,猛地从干草上坐起,看向外头。
小哑巴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他,又看看外面,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羊羔。
“走吧。”四处无人,只有风。裴赢心稍安,打量着天色,低声说:“晚上要是有大风,棚子就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