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赢轻轻牵起唇角,也对他笑笑。
天渐渐亮起来了,小哑巴吃完饭,开始找自己的衣裳,昨天在地上就弄起来了,衣裳扔在炕上卷进了被里,好不容易凑齐了一身,他穿好鞋下地,往外走。
裴赢一会儿喂完牲畜也要去他家的,把他送到门口,小哑巴刚迈出房门,忽然停步,转过身。
“吧唧”
一道响亮亮的亲吻声在晨色中响起。
裴赢看着小哑巴跑远,抬起手,摸上自己的嘴唇。
那柔软的感觉还在,久久没散去,裴赢轻抿起唇,又看了几眼小哑巴离去的方向,转身,进了门。
这些日子小哑巴常在水窖边上守着,离洞口远远的,但会帮着推土、端茶递水,很勤快。
裴赢上来,第一眼就能看见他,在一群人里腼腼腆腆的,但看见他时会脸红,不敢正眼看。
人多,水窖挖得快,也没出现塌方之类的事儿,下一步就是做防水层了。
能净化、过滤的东西,也是让保存好的水不渗进黄土里的东西。
他们这里有天然的红泥,几千年前形成的好东西,挖来敲碎、用水和黄土搅拌,做成泥钉,均匀捶打在水窖的壁上,这样天然的防水层就能做好了,这东西还有祛除异味的效果。
这些事是裴赢和一个熟手的老汉做的,在院子里捶打红泥、加水搅拌,烈日晒着,褂子敞开,身上的汗水顺着黝黑结实的肌肉淌下来,头上的白汗巾也湿了。
小哑巴蹲在一边看热闹,用细白的手抓那黏糊糊的泥巴。
老汉叼着旱烟,笑眯眯看他,问他:“你多大了?”
他说话语气跟逗小孩儿一样,漫不经心的,闲闲散散,因为小哑巴不会说话,他们就觉得他傻,只是这老汉并没什么恶意。
小哑巴笑着在泥巴上写了俩数字。
裴赢拿着铁掀闷头和泥,看了一眼,小哑巴写的是“19”。
裴赢今年24,比他年长五岁。
老汉倒是愣了一下,他狐疑道:“你知道我说了什?”
小哑巴眨眨眼,轻轻摇头,表情木呆呆的,有种茫然的傻气。
裴赢想笑,低下头接着弄那泥,余光一扫,小哑巴狡黠地对他挤了挤眼。
裴赢手下动作微顿,轻咳了声,继续干他的事。
水窖弄了好些日子,眨眼八月都要到头了,防水层弄好了,崔田请一群邻居吃饭,宰了个羊,也算是大方了。
宰羊的时候裴赢没搭手,他坐在屋里和邻居一块儿抽烟。
窑洞本身也没多大,这些天进进出出裴赢对这家人家的布局也有了点印象。
坐在那盘炕上,裴赢心里想着,小哑巴和一家子挤在一块儿睡,每回出去找自己,能不被人察觉吗?
外头有人呼喊了声,说话的邻居起身,说:“我去看看。”
就剩裴赢自己在屋里了,他扔了烟蒂,准备也出去看看,动作忽然停了停。
他看着屋里头摆弄毛线团玩的女娃娃,开口道:“你大哥跟你们住在一块儿吗?”
女娃娃抬头看他,憨厚地摇摇头。
果然。
裴赢问:“他住在哪?”
这家里不就这一个屋吗?
女娃娃伸出手指头指了一个方向。
裴赢看过去,她指的地方,是一个低矮的门洞。
那晚上他和小哑巴就是在这里偷偷亲嘴的,只不过那天不是从这里进,而是外头的门。
屋里人来人往,没什么人注意他,他迈步走过去,撩开帘子,往里头看。
里边有一股沉粮的气味儿,和小哑巴身上的有点像,里边堆着些架子和麻袋,应该是个小仓库。
门上的阳光照进来,里边光线黯淡逼仄,有一张木头搭成的床,紧靠在墙角的地方,上面铺了被褥。
裴赢转过头,问那女娃娃:“为什么不住在炕上?”
那女娃娃还没答话,崔田从外面进来了,裴赢放下帘子,没再吭声。
这水窖算是修完了,大伙儿凑在一块吃吃喝喝,吃了半晌午。
小哑巴蹲在地上喝羊汤,他仍是不上桌的,哪有空就蹲在哪里,碗里没有几块肉。
裴赢就坐在他不远处,一抬眼就能看清楚,他看着小哑巴低眉顺眼地缩着,人经过时,唯唯诺诺东躲西窜,像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
裴赢眉头皱着,伸手拉了拉他,想让他坐下。
一屋子汉子在喝酒,婆姨聊着天,没人留意他们。
小哑巴抬起头,看见是他,连忙对他使眼色,生怕别人看见一样。
裴赢心里憋闷,站了起来,恰巧一个婆姨路过添菜,“呦”了声,新奇道:“你家老大有两个头旋儿。”
崔田瞪了蹲在地上的小哑巴一眼,语气嫌弃:“都长一个,就他长俩。”
有人开玩笑道:“长两个头旋儿的心眼坏啊。”
一群人都乐了起来,小哑巴的弟妹掐腰嚷嚷他们才坏,只有小哑巴蹲在地上低头吃饭,脸埋在碗里,无知无觉。
乱糟糟的声音里,裴赢闷声道:“我先走了。”
崔田连忙站起来,道:“才刚吃哩。”
裴赢脸色不好,又冷又硬道:“羊肉吃腻了。”
他只留下这么一句,就大步出了门。
很快就有人打圆场,笑着说:“他性子就这样,长了就习惯了。”
崔田也没太在意,他是外来户,不会和当地户起冲突,何况早就知道这裴赢性子独。
裴赢回了家,起灶烧火做饭。
他走的时候踢了踢小哑巴的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理会自己的意思。
小哑巴应该是没理会的,因为一直到了日头落下,星星亮起来他都没过来。
裴赢忙碌了一下午,入夜又扛着铁掀去了西瓜地。
这些日子帮人做活,都没去看西瓜。
西瓜也快成熟了,这些日子他尽量每天都去。
月光薄薄洒在瓜地里,棚子还好端端立着,裴赢巡视一圈,发现西瓜丢了几个。
自己种的东西心里有数,多了少了都清楚。
裴赢提着铁掀仔细看,找着几个凌乱的脚印儿,这自然不是小哑巴。
看来是有人盯上了西瓜。
裴赢拧着眉,环视西瓜地的周边,一道道土坎坎在夜色中寂静矗立,无声无息。
他放下铁掀,钻进地头的棚子里,他今天不走了,就要看看谁敢来偷瓜。
快入秋了,夜里开始凉,他躺在棚子里静静等着,耳朵竖得高高的。
月亮上了中天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他没动,等着人走到了棚子门口。
帘子轻轻晃动,月光模糊洒了进来。
棚子里钻进来一个黑影。
裴赢没吭声,那影子弓身进来,爬到裴赢身边,伸出一双手,在他身上摸索。
从他的胸口,摸索到了他的下巴,然后,那只有些凉的手贴在了他的脸上。
裴赢抬手,捉住那只手,低声道:“来偷西瓜还是来偷人?”
小哑巴“啊”了声,像是讶异他醒着,声音带笑,裴赢坐起来,把他扯进怀里。
小哑巴立刻像是藤蔓一样缠上他的脖子,像是要和他亲近,裴赢却一把按住他的腰,大巴掌“啪”地拍在他的屁股上。
力道很大,小哑巴疼得闷哼了声,裴赢却没放过他,把他按在自己怀里,大巴掌在他屁股上一下一下重重打,打了三四下,他停手,贴着他的耳朵,低低说:“瓜娃子。”
外头月光亮堂堂,小哑巴蹲在地上揉自己的屁股,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不看裴赢。
裴赢进地里摘了个西瓜,用随身带的刀切开,放在他面前。
小哑巴瞪着他,伸手比比划划,嘴里“啊啊”地说话。
“打你做什么?”裴赢在他身边坐下,说:“打你装傻充愣,不知道旁人在讲你坏话吗?”
小哑巴一愣,随后咧开嘴笑了起来,指指自己的耳朵。
裴赢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说他听不到。
裴赢这时候忽然明白过来一件事,其实小哑巴心可能比谁都透亮,别人看他像傻子,说不定他心里也是这么看别人笑话的。
他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小哑巴的卷毛,小哑巴立刻凑过来,摆着头把脸亲昵地在他掌心蹭,像个小羊羔一样。
“吃吧。”裴赢语气软了些:“过些日子卖西瓜,我留些,给你吃。”
小哑巴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灼灼望他,看得很认真,眸子透亮,盛着月光。
裴赢被他看得不自在,挪开视线,脸上忽然一热。
小哑巴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口,而后拿起西瓜,低头咬。
西瓜水儿的甜味弥散在黄土坡坡上,夜色沁凉,裴赢闷头坐在他身旁,随手拿起一块儿,慢慢咬了一口,甜水化开在嘴里。
片刻后,他把手腕撑在曲起的膝上,侧头,在紧挨着他坐着的小哑巴嘴边亲了一口。
小哑巴从甜西瓜里抬起眼眸,又飞速在他粗糙黝黑的脸上亲了一下。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俩人就这么你亲我一下,我亲你一下,分着那个西瓜。
风轻轻吹过,浮起两人的衣角。
“你是为了西瓜才跟我好的吗?”裴赢低低问。
小哑巴没看他,听不见,也没回他。
裴赢是低着头问的,他也没想听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