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推了推裴赢的胳膊,给他使眼色,裴赢挪步,送他们出去。
他和那大姑娘并肩说着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崔金子不想知道。
他转身,翻出角落里的一样东西。
裴赢推门进来,就看着他站在地上,目光冰冷地看着自己。
裴赢轻抿起唇,站在原地看他,没吭声。
小哑巴走了过来,把麻绳套在他的双手上,使劲儿系了死扣。
裴赢始终没动,静静看着他的动作,然后,那绳子套上了他的脖子。
门被推开,冷风灌了进来。
树上的柿子还挂着,天上的雪忽然飘了下来,毫无征兆,鹅毛大雪将落在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坎与土梁上。
落在两人的肩上发上。
裴赢安静地看着小哑巴把绳子的另一端往树上一甩,而后转头看他,面无表情地拿手轻轻牵了牵绳子。
裴赢抬步,走到他的面前。
他语气平静地问:“你想吊死我吗?”
崔金子冷漠地点点头。
方才在屋里头还热情似火的人现在就变成了冰,裴赢也看清了他性子里的烈。
裴赢沉静的眸子看着他,开口道:“我没应,我不结婚,我心里就有你一个人,你信我。”
寒风催折,柿子树摇晃着,大雪慢慢积在枝头,还有那根绳子上。
清澈的眸子慢慢染了红,蓄起的水色顺着眼眶滚落。
裴赢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他,轻轻说:“谁也做不了我的主,除了你,你想让我死,我现在就上去把自己吊死。”
眼泪吧嗒吧嗒砸下来,没个止歇,牲口棚子里的驴和羊隔着雪抻头看他们,叫声崔金子也听不见。
他紧紧抱住裴赢,哭得喘不过气,心里压得喘不过气。
他想着,吊死他吧,他就不会对别人好了。
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他仰起头来看他,男人坚毅的俊脸上没有丝毫怒气或是抗拒,他柔和地看着自己,等着他的话。
他说不出话,他发现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声音、嗓子里说不出一个字句时心里都很平静,可直到现在,他忽然恨极了自己是个哑巴,是个聋子。
他想听一听这个男人的声音,别人都听得,他听不得。他想亲口和男人说句话,张口时雪落在舌尖,冰冷,冷得发不出声。
“我爱你爱得魂儿都丢了,”漫天的风雪里,柿子树下,裴赢轻轻说:“可我一点都不明白你。”
第513章 风沙里的甜西瓜
家里人探亲回来了,崔金子把家里收拾妥当,就好像这些日子一直在家里一样。
大回来时脸色不好,崔金子不敢吭声,缩进了自己的小屋里。
他又挨了顿打,他蜷缩在角落里,那粗粗的扁担狠狠砸在他的脊梁上,大弟偷偷说大在亲戚那里受了气,崔金子就料到会有这一顿打。
他每一回挨打都会觉得自己的命就要没了,但都活了下来。
腊月了,他没再去裴赢那儿,蜷缩在被子里头,凉气就从那旧被子一点一点侵入打透,渗到他的身上。
他恍恍惚惚想着,自己又发烧了,十二那年,他也是这样发了一回烧,醒来后耳朵就听不见了,嘴也说不出了。
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背上的伤疼得发木,动也动不了。
睡睡醒醒,他有时候会梦见自己小时候在黄土地里跑,顶着风沙,往前跑,却没有方向,四处都不认识,很陌生。
他觉得害怕,怕极了,身上也发起了抖。
每一回醒,都觉得冷得要命,睡过去,他就在梦里跑,断断续续的,他开始吐,难受得要死过去一样。
他不记得过了多久了,天黑了又亮起来,好几个轮回,弟妹偷偷过来给他喂过水和馍馍,都被他吐了出去。
有一次他模模糊糊醒过来,忽然就看见了裴赢。
男人推开那扇门,向他走了过来。
这个梦好,他不想再跑了,想停在这儿,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看着男人,轻轻弯了弯唇。
他被抱了起来,身体冰凉,轻飘飘的,像一片雪,他靠在男人温暖的怀里,看见了漆黑的夜空,冷风吹过来,他冷得打起了颤。
他看见大站在屋门口,面容模糊,他好像说了句什么,崔金子看不见。
他又昏睡了过去,梦里想着,下一回不想醒过来了。
再醒过来时,他好像没那么难受了,他趴在床上,慢慢睁开眼,眼前的环境陌生。
他浑身没力气,转动着眼珠,看到一旁挂着的吊瓶,正静静滴着。
屋里开着灯,裴赢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半靠着身后的墙,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他轻轻蜷起手指,男人立刻睁开眼,眸色清明。
“醒了?哪里疼?”
崔金子觉得这是梦,轻轻摇摇头,无声叫他:“当家的。”
裴赢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说:“大夫说你烧得厉害,因为背上的伤感染了。”
崔金子一怔,重新打量这个地方,他面色忽然变得惨白,他本来脸色也不好,这样更加没有血色。
“这是镇上的医院,”裴赢看清他的话,说:“我带你来的。”
“你两天没去找我了,我想你,就路过你家门口,想看你一眼。”
“碰见你弟,他说你病了。”
裴赢的手紧紧攥起,他看着慌乱的崔金子,低低说:“我和你大说了,这些天住我那里,不用怕。”
崔金子看他说完,忽然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静静望着裴赢,目光柔软静谧,轻轻弯了弯唇。
裴赢心口一滞,伸出手,摸摸他的卷毛儿,压抑着问:“饿不饿啊?”
崔金子点点头。
裴赢站起身,道:“我去给你买粥。”
崔金子张张口。
他想吃面。
裴赢出去了,崔金子一个人趴在病房里,木呆呆地盯着雪白的床单看。
背上的伤还是疼,但没那么厉害了,他身上被绑了白布条,跟一件儿背心似的。
头很重,但不冷了。
裴赢把自己从那个小屋子里带了出来,他早晚还得回去。
回去,大还会打他,会问和裴赢的关系,他该怎么说?他会不会……以后都没机会去找他对象了?
他呆呆想了一会儿,他对象很快就回来了。
手上端着的小铝盆里装着面条。
崔金子弯起眼睛对他笑,把所有事都抛在脑后,他还能和裴赢在一起,多一分一秒都是好事。
裴赢给他倒了水,面上没有什么笑的影子,静静看着崔金子吃饭,心里想着昨天的事。
他看见崔金子面无血色地蜷缩在那薄薄的床上,那小屋子里面粮食有股发霉的气味,进去后凉飕飕的,根本没法过冬。
掀开被子时,他看见血从背后渗了出来。
他问过崔金子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那里,他一直不说,崔田笑着迎出来,一幅老实憨厚的模样,轻描淡写说了句“不听话让他打了一顿。”
崔金子不会不听话,他听话得就像一只被驯化的小狗。
现在想来,他身上那些伤,应该都是被他大打的。
他弟妹能睡在炕上,能穿厚棉袄,他一个人睡在小仓库里,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他弟妹一个个活蹦乱跳,他被打得皮开肉绽,缩在床上没人管。
哪里有这样的爸妈,简直偏心眼到没法看,就跟崔金子不是他们亲生的一样。
不知怎的,想到这里,他心头忽地一凛,又把后边那个念头重新想了一遍就跟崔金子不是亲生的一样!
崔金子哪一点像亲生的?他和崔田夫妻俩长得半点没有相似,他眼睛长得大又圆,崔田一家子都是细长眼,他的皮肤白,那一家子包括三岁的孩子都没有一个白的。
想到这里,他心里陡然升起一阵寒意,盯向趴在病床上慢慢吃着面条的人。
崔金子不能回去了,他不能让他回去了!
醒过来当天崔金子就闹着要出院,他不想在这里住着,手上比比划划地“啊啊”跟裴赢说话。
裴赢给他水他也不喝,护士来打针,他捂着手躲,说什么也不打。
裴赢想让他多住两天,养养伤,可崔金子很固执,就像家里那只爱牛奶的小羊羔一样。
他大概知道崔金子为什么这样,因为觉得医院看病很贵,他不想住了。
好在大夫说他没什么事了,给开了药,回去自己挂点滴就行。
两个人出了医院的门,崔金子跟在裴赢身后,往胡同里走,走进里面,他看见了裴赢的那台拖拉机,套着车斗。
裴赢踩着边上去,把怀里的被褥铺在了车斗上,转头看他,说:“上来吧。”
崔金子爬上去,坐在那被褥上,抬头看他。
原来他是开着拖拉机带他过来的就这样在车上铺了厚厚的被褥,把他放在里面,带他来看病。
裴赢扶着边缘要下车,下去之前,忍不住伸手捏了把他的腮,温声说:“睡一觉就到家了。”
崔金子弯起眼睛点点头,老老实实把被子裹在身上。
车轰隆隆地发动了,崔金子就这么坐在车斗里,周围的围栏把他框在里面,他扬起头来看天,天很蓝,太阳也暖融融的。
车颠簸在黄土路上,尘土飞扬,被大风吹去绵延不断的黄土梁,千沟万壑壮观粗犷,让人心胸不自觉开阔,飞鸟展翅高高掠过。
清澈的眸子里望着那苍天下的景色,背后,踏实的男人带着他去往一个方向。
其实他不在意那个方向是哪儿,他一向分不清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