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闭上眼睛,苍白的脸抬起,冬天的阳光柔和无私地洒在上面,就好像正常人一样。
拖拉机比驴车快,可能这也是为什么裴赢会开拖拉机带他去医院。
车一路开进了裴赢家的院子,崔金子抱着被子,跳了下来。
他身体还是很弱,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他对象接住了他,扶着他走到门口。
崔金子抬头看他,裴赢开了锁,低低道:“你先进去,我去你家里一趟。”
崔金子轻抿起唇,望着他,不解他要去做什么。
裴赢推了推他,把他推进家门,转身走出了大门。
家里很凉,两天一夜没人回来了。
崔金子烧上炕,然后跑到门口,看向大门的方向。
裴赢回来得很慢,他出去了一个钟头,屋里已经热起来了,崔金子身上又开始酸疼、难受。
他爬上了炕,脱掉身上的衣服,钻进了被子里。
背上的伤疼,他只能趴着,浑身没有力气,精神也差,他渐渐觉得困了。
裴赢回来时,崔金子已经睡了过去,脸色不好,好在没烧起来。
裴赢脱了外套,把袋子里的吊瓶兑好药,挂了起来,然后攥住他的左手,皱眉看了好一会儿,才慎重地把针往里面扎。
药水安静平稳地滴了下来。
崔金子这一觉睡到了晚上,醒过来时屋里开着灯,裴赢正在他身边躺着,手上多了个针眼,用个白贴贴着。
他活动了下手指,裴赢立刻睁开眼,问道:“还难受?”
崔金子摇摇头,他就是没力气,不怎么难受了。
他轻轻扬起唇,伸出一根指头,摸了摸裴赢的眉心,顺着眉心缓缓描着他的眉骨,眼神安静平和,很乖巧。
裴赢望着他,轻启开唇,那人的目光立刻落在他的唇上。
“你以后住在我这里,不要回去了,我和你大说好了,”裴赢慢慢说:“你就踏实地住在这里。”
崔金子心脏突地跳起来,他紧盯着裴赢,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惊骇形容。
他在怕,裴赢看明白了。
裴赢的大手覆在他的卷毛儿上,轻声说:“我雇你做长工,按月给他钱,要你住在家里头,他高高兴兴应了。”
崔金子鼻腔泛起了酸,直往他的心里淹,他缓缓开口。
“多少钱?”
裴赢道:“就是一般长工的价钱,你不用想这些。”
崔金子缓缓吐出口气,他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抬起头,开口说话。
“把羊找回来吧,我给你放羊。”他无声地说。
裴赢坐起来,崔金子的目光跟着他转,看他嘴一开一合。
“再说吧,冬天天气冷,你就别出去了。”
崔金子跟着坐起来,想要再说话,裴赢已经下去,掀开了锅。
他早就做好了饭,等他醒过来一块儿吃。
里头是一锅鸡汤,他把家里下蛋的母鸡给炖了,给崔金子补身体。
崔金子坐在暖和和的炕上,垂眸慢慢喝着那鲜美的汤。
他想着,这个男人对他真好好得都不真,像是梦里头的人一样。
他的伤一点点好起来了,身上的白布条解下来,后面绽开的皮肉已经愈合,很痒,他凑到裴赢面前,撩起新毛衣让他给自己挠挠,裴赢按住他的手,在他的背上亲。
又热又痒,崔金子忍不住笑,往一边跑,裴赢搂住他,灼热的吻密密麻麻落在他的后颈和肩头上。
他就不动了,轻闭上眼,老老实实让他亲。
他没回家,大也没来找他,裴赢说的应该是真的,他每个月花钱,把自己买了出来。
腊月过得快,就要到新年了。
崔金子整天忙里忙外,把家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贴贴。
裴赢不让他做这些,但是他闲不住。
早上能睡到天亮,晚上也暖烘烘的,他和男人每天在一起,亲嘴、钻被窝,真像是搭伙过日子。
过年那天他回了趟家,大坐在炕头上,问他:“你偷懒让人家赶出来了?”
崔金子盯着他,手抬起来,比着手势,“啊啊”了几声。
他在问,裴赢给他多少钱。
但是老汉没说,只哼了声:“想不到你还值点钱。”
崔金子怕他,他脸色只要不好,他就下意识开始发抖。
他低着头把从集市上买的桃酥分给了弟妹,一群小孩儿热情围着他,舍不得他走,但隔着几百米的距离,他们也没去看他。
或许是大不让去。
看过弟妹,他就往回走了。
村子里时不时响起挂鞭的声儿,热热闹闹的,出门时裴赢也在弄挂鞭,想起这个,崔金子脚步也轻快了些,顺着路往前跑。
门口的春联已经贴好了,裴赢在院子里劈柴,见他回来,抬头道:“冷不冷?”
崔金子不冷,他身上穿着裴赢给他买的新衣裳,裹得很厚实。
他快步跑到裴赢面前,笑着拱起手,歪歪头,向他拜年。
“二十岁了。”裴赢轻勾着唇打量他,低低说:“以后你每天都得这样笑。”
崔金子笑得更深,伸手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在他粗糙的薄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他心里想着,他也得对这个男人好,好得不能更好才行。
一冬的风到了春天还没歇,但温度渐渐升起来了,岔道口的邻居又聚堆谝闲传,村东头的李老汉相了一个镇上的女人,五十多岁,听说要领证,给彩礼,办酒席,高兴得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崔金子路过时停步,好奇地盯着他们看,看他们说了会儿话,牵着羊兴冲冲跑进院子里,跟裴赢学话。
他其实很好热闹,很爱听这些有趣的家长里短,有时候听见了只字片语,就连忙和裴赢说。
小羊羔已经变成大羊了,春天开始打栏,崔金子刚领着它去别家相亲,蹲在羊圈外等了好久,才把它给拽回来。
它倒是心满意足,回来就进了圈里,懒洋洋趴下了。
裴赢正拿笔算着春天的开支,粮食种子、柴油、化肥、乱七八糟的一些东西,都得算得明白。
看他说完,说:“几十年了,也不见他给他的婆姨花多少钱,买过新衣裳。”
崔金子坐在凳子上撑着腮看他,点点头,又无声地说道:“为什么?”
“你是后来户,不知道,”裴赢在本子上画了一笔,说道:“他婆姨有羊癫疯,是我原来住的村子里的人,长得不好看,发起病来很吓人,可的确是一个心地很好的人。他家那时候没钱,没给彩礼,她就跟着他了,生了个姑娘。”
崔金子皱眉同他说:“真没良心。”
裴赢说:“那婆姨累死了,他也没多伤心,老实了一辈子,攒了一辈子的钱,没给姑娘,又要娶婆姨了。”
裴赢平日里不和人说家长里短,但是事情都知道。
崔金子闷着头想了会儿,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他:“等有一天你死了,我就不会再娶婆”
裴赢抬眸看他,看得明白,把本子一扔,长臂搂住他的腰。
“我活得好好的,”裴赢狠打了一下他的屁股,低低说:“你男人长命,能弄你一辈子。”
崔金子认出他话里的暗示,脸有点红了。
“你七老八十了……还能弄吗?”
裴赢低低念出那句话,忽然翻身把他压在炕上,咬住他的嘴唇,闷闷道:“能,我入土了也要在阴曹地府里种田安家,接着弄你。”
裴赢没让崔金子放羊,放羊整日里早出晚归,风吹日晒,又脏又累。
但是开春播种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忙碌,确实比起一个人时轻松了不少。
种西瓜跟费心,去年的西瓜地重新翻好,崔金子踩着布鞋趟在黄土里里,拿着袋子在前面播种,他提着水桶浇水。
然后,再细细扣上塑料膜,等着西瓜发芽。
天一天暖过一天,黄土高原又入了夏。
冬天那只小羊羔生了一窝羔子,有两只。
地里长了草,得人去锄,他和裴赢一人一条地陇往前锄,从早上天没亮一直到晌午,汗水滴在地上,摔成了八瓣,但抬头看看彼此,都不觉得累了。
崔金子扛着锄头和裴赢一块儿回家的时候,在道边的土沟里捡着了一只小狗崽。
小狗装在一个化肥袋子里面,挣扎着往外爬时被崔金子扫见。
他跳下去,把袋子口打开,里边一共五只小狗,其他几个都开始臭了,就那一个,眼睛都还没睁开,奄奄一息地挣扎。
裴赢接过他的锄头,在手里握着,低头跟他一块儿看,说:“这是谁家养不起的,给扔了。”
这也常见,猫啊狗啊的年年都会生崽儿,家里养一个看门护院就够了,再多就浪费粮食,有的生下来就直接堵在炕洞里闷死,要么就是这样,扔得远远的。
崔金子提着臭烘烘的小狗往家里走,回到家里头,放在了趴着的母羊旁边。
那倔羊是人喂奶喂大的,并不排斥他过去,热情地龇牙冲他咩咩叫。
饿狠了的小狗含住了羊奶,急切地往嘴里吸,它也没踢它。
庄户人家,没有那么多心力去精心照顾牲口,那些牲口托生在这里,也天生就有着黄土高原上坚韧不拔的劲儿。
人不管,它们自己也长大了。
那白眼圈的小黑狗长大了两三圈,喝羊奶喝得胖乎乎,崔金子喂它粗粮,它不吃,跟着羊一块儿啃草吃。
他俩养了个羊不像羊,像驴,养了个狗不像狗,吃草。
夏天没事做,裴赢在院子里劈柴,崔金子就坐在院子里编筐,那两只小羊羔大了,被送进羊群里了,留着那只母羊在院子里,没送走。
崔金子喜欢跟动物玩,空闲了就伸手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有时候还会拿起棒子钻进低矮的鸡鸭鹅的圈里,把那几只把鸭子叨秃的大鹅揍一顿。
裴赢偶尔放下斧头,擦擦头上的汗,看见茂密的柿子树下坐着的人,沉稳的眼底涌出的柔情能把人看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