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闹了,”季明宇说:“我在你店门口,出来。”
我控制不住扬唇,所有的烦闷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我快速跑向门口,掀开卷帘门。
店外街上刮着风,一只黑色塑料袋夹杂着雪沫掠过空荡的柏油路。
我顶着冷风左右张望,忽然间,一只手把我拉了出去。
我没挣扎,整个人被压在墙上,唇被急迫地吻住。
我顺从地抬起手,勾住男生的脖子,微微张开唇,季明宇温热的舌头闯了进来。
店里的白炽灯光模糊照出老旧的玻璃门,我心情很好,整个人都依赖在了季明宇身上。
吻结束后,他低喘着搂住我的腰,低眸看我。
“我们不吵了,”季明宇语气柔软,是在示弱:“我给你买了爱吃的零食,原谅我好不好?”
我毫不犹豫点头,扬唇说:“好。”
季明宇笑得放松了一点,他低下头,又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说:“那我先回寝了,寝室快关门了。”
我想要和他再多待一会儿,抱着他不肯撒手,季明宇把地上的零食提起来,塞在我的怀里,说:“周末我们去看电影。”
我欣然接受。
站在门口看他跑着离开的背影,我身上的力气好像又回来了。
我抱着大袋子零食回店里,唇仍翘着没放下。
用脚踢上门,我往店里面走,刚走了两步,我的脚步骤然一停,死死盯向桌子的方向。
小太阳仍亮着,把里面熏得明亮清晰,背包仍靠墙放着,露出明黄布料一角。
那明亮的小太阳光圈内、装着白骨的背包前,站着一道挺拔修长的影子。
真的是影子,我甚至能看到小太阳无障碍穿透影子的光线,还有影子背后那个背包和桌子。
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比一般的灵体虚弱,更清晰一点的,我在人群中甚至分不清是人是鬼。
“花逢。”
我听到了耳熟的声音,可那本应该在梦里。
怀中的零食袋子被我紧紧勒得哗啦啦作响,我直直盯着他,唇闭得死紧,不敢喘气。
“多谢相助。”那只穿着靛青色民国长衫的鬼欠身,斯文儒雅地行了个鞠躬礼。
从他身上,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年代的人,礼仪刻在骨子里,端庄仪态融进魂魄。
“你……”我颤着声开口,打量那张虚幻的、周正的、俊美到令人觉得作假的脸,说:“我查过族谱了。”
那道鬼影静静看着我。
“你没骗我,”我望着那位至多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说:“你确实是我祖宗。”
“……”
他没说话。
我咬唇看着那只鬼,眼眶有轻微的涩,我平静地说:“咱们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是说,无论爸妈哪一边,传到这一代,只剩下我一个了。
说到这里,我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那间隙里,我听到他温和地问。
“你过得好吗?”
我的手一僵,抓紧手里的零食袋子,没有吭声。
我的永乐殡葬寿木是个平房,紧挨着大街,已经开了多年。
后面是个老小区,我住在里面,不足四十平米的房子,冬天很暖,我很珍惜这个家,平时收拾得都很干净。
进浴室洗了个澡,出来换上棉睡衣,已经夜里十点半。
盛谦仍站在玄关,飘渺的一个影子,幽幽立在那里,不声不响,阴森森的,就像闹鬼。
就是闹鬼。
我看他一眼,扭过头,安安静静擦头发。
屋子里很静,只有毛巾布料摩擦声,我讨厌安静,打开了电视新闻。
这只鬼叫盛谦,奶奶那边传下的族谱里,他是奶奶的二太爷爷之上的叔叔辈。
他就埋在那片房框子里,奶奶不知道,因为她们家当年在乱世里只剩下她一个,早就不清楚先辈的事。
这位与我早就出了五服的老祖宗,是在几个月前找上我的。
他只在我的梦里出现。
梦里,他说自己很难受、很疼,他被捆住了,有东西就快刺穿他的心脏。
我最初不当回事。
可我最初一星期至少梦见他两回,后来越来越频繁。
师父是个半吊子道士,学了些皮毛的茅山术,凭着这点本事看风水、简单驱鬼,也赚下了这么一间房。
我被他从孤儿院领养时还小,他把那些本事教给了我,但我是个笨的,他那掺杂水份的真本事里,一点皮毛我都没学下。
即便我没学到什么本事,可有些异常我还是知道的,就比如那些他反复求助的梦。
“你睡那间吧,”我慢吞吞开口:“那是我师父在时住的地方。”
“我已经死了,”那个跟着我回了家的鬼魂站在门口,平静地说:“我不用睡觉。”
狭小的客厅里安静了下来。
我低头捏自己的指甲,昨晚扒棺材时太用力,加上天冷指甲脆,我拔的时候,左手食指指甲掀开了一瞬,又合上。
我发现时,它已经冻起来了。里边一片紫黑的血,我感觉不到疼,也不打算去医院,租完车后,我就剩下几百块钱了,要吃饭。
“那我明天就找和尚庙给你超度,”我捏着自个儿发木的手指玩,低着头,说;“我把你的遗骨放进棺材,挑个好日子,找个风水好的地方葬下,你去投胎,顺便履诺帮我问一问话。”
门口的鬼微微颔首,斯文道:“有劳了。”
我又不知道说什么了,站起身,道:“我回去睡了,你可以看看电视。”
我推门进了卧室,那只鬼微微后退,在我进屋后,才从门口挪步,走进客厅。
我猜,他是怕我害怕他。
我太累了,倒在床上,竖着耳朵外面的动静,我的警惕心并未放下,毕竟外面那是一只鬼。
可除了电视新闻,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听到客厅里还开着电视。
我觉得自己很热,手脚却是冰凉的,隐隐的疼痛一下一下侵袭我的左手,我用拇指用力掐着食指的第二个指节,意图把疼痛分散一点。
身上轻飘飘的,动一下都觉得像在船上晃着,我嘴里干得要命,呼出的气灼烫。
“花逢?”
我听到有人在床边叫我。
我勉强睁开眼,看到漆黑的卧室里一道飘渺虚影。
“盛……”喉咙干得我想呕吐,我不知道他来做什么,吓得心脏发紧,可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祈求他看在是有血缘的情况下不要伤害我,我嘶哑地开口叫他:“祖爷爷……”
“……”
一阵凉意触碰到了我的额头,如一阵风掠过,短暂缓解了灼烫,我轻轻吸了口气。
“你得去医院。”床边的影子说。
我难受得蜷成一团,混沌地喃喃说:“你居然知道医院?”
“……”
我真傻,他是民国人,那时已经有医院了。
“我不去,”我浑身无力,起床都费力,把左手轻轻贴到唇边,向那根火辣辣的手指吹气,干裂的唇轻轻阖动,我喃喃对自己说:“我没有钱。”
天光蒙蒙亮时,我从浅眠中醒过来,身体过于难受,胃团在肚子里熊熊燃烧,五脏六腑都着了火。
我按开灯,爬起来,准备去喝一口水,右手撑在枕侧,我摸到了什么东西。
低下头,我忽地一怔。
枕侧,那是两打红色的钞票。
我在做梦吗?
这个念头在我的脑中一闪而过,我抬眸看向窗边。
那里立着一道修长的虚影,正背对着我,望着窗外。
“钱……”凌晨供暖低,屋子里温度下降,我开始觉得冷,裹紧被子,嘶哑着开口。
“去医院,”墙上挂钟显示凌晨五点,窗边的鬼影侧过身,声音不急不缓:“用这些钱,看你的手。”
我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手,左手食指,已经肿得发亮。
我觉得疼,又疼又麻,我重重咬唇,望着他平静的眸子,良久,轻轻应声:“谢谢。”
我家离医院很近,所以寿木店开在这边。
即便如此,我顶着寒冷走到医院时已经快要晕过去了,我浑身疼得像是踏在了刀尖上。
我独自走进凌晨还未上班的医院,走到挂号的窗口,犹豫了几秒,试探着从那两打钞票中抽出一张递过去。
验钞机哗啦啦转了一圈,收银的护士把钱收下了。
钱是真的……
值班医生立刻给我安排了病床,我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无神地望着透明药水一滴一滴落下。
护士在旁边协助着医生处理我的手,抱着病案本,问:“没有家属陪你来吗?”
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我看清此时我灰败的脸。
我在想着一些事,乱七八糟的事填满了我的大脑,想得最多的,是那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