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百多年前了。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穷人家孩子,也会有祖先曾留过学,很难想象在那个年代这种人有多厉害。
我又喝了一大口酒,背靠在沙发上,歪头看他,轻声问:“去哪里留学?”
“俄罗斯。”他说。
这个夜晚很寻常,窗外又飘起了雪,家里很暖,我吃着外卖闲聊,门口立着的镜子反射出客厅的模样,里面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
“我爷爷是满族人,清朝庭灭亡后,满人纷纷逃离北京,改姓埋名,本来的姓氏在那个时候就不用了,”我慢慢道:“不过我小时候偷看过族谱,爷爷是乌雅氏。”
盛谦点点头。
“那时祖先到了本溪,爷爷和奶奶结婚,奶奶家那时候就住在本溪了,听说她也曾是地主家的女儿,只是不是发现你那里。”我说。
“家里灭门的时候,我也没想到还有人活下去。”他轻嗅着那杯酒,说道。
我问:“那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这么多天里,我问过两次,可好像每一次开口都会有其他事打岔过去。
并不执着于知道的原因是,我并不想和这个血缘早就淡泊了的祖宗有太多牵扯。
我把他挖出来,避免了他魂魄消散,他下地府,替我问一件事,交易成了,我们就此缘尽。
“那是一个很无趣的故事。”他笑容淡淡,眉眼里仿佛有些冷意。
我立刻说:“那就不说了。”
他抬眸看我,弯起薄唇,道:“你家这一脉,往上数几代,到我那时候,应该是我大哥的血脉。”
他是奶奶的二太爷爷的叔叔辈。
族谱是一个很有趣的东西,它清晰记载着时间的流逝,顺着脉络往上捋,就像鲜红的血管流淌着相同的血,在一个大家族中紧密相连。这是传承,也是一个家族存在过的痕迹。
“你大哥……”我问:“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瘸腿的赌鬼,”盛谦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他逛窑子,抽大烟成了瘾。”
我低头剥着小龙虾,嘟囔道:“我还不如不问。”
他轻笑了声,我抬眸看他,泛起醉意的眼睛里,那只民国的鬼微低着头,手抵着鼻梁,唇轻挑着。
我似乎把他逗笑了。
他笑得太好看,文人的清正儒雅体现淋漓,我有点恍神,我忽然意识到,他死去的时候,风华正茂。
“我那时出了事,同学帮着我从北平逃出去,”他继续道:“我没地方可去,只能丧家犬一样逃回了家。”
我从他平稳的叙述中大概捋顺了发生在一百多年前,那个房框子里曾发生的事。
他家是地主,很有钱。
父亲不识字,却十分以他为豪,他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在外面做什么,只知道他去过毛子的国家,会说鸟语,还去了北平教书,光宗耀祖。
有一天深夜,他衣衫褴褛地敲开家门。
家里的管家打开门,认出他的脸,大惊道:“二少爷,你怎么回来了?”
那天半夜,家里灯火通明,父亲急匆匆从姨娘床上下来,跑来看他,看他一身的鞭伤、烙伤,心疼得提枪要杀人。
那是个冬天,连月奔波几乎要了他的命,他靠着人参吊气捡回一条命,在家里养伤。
最不高兴的,大概就是他唯一的兄弟,他大哥。
“他叫盛祖。”我听到他说出了族谱上的那个名字,就知道对上了,我奶奶的二太爷爷的父亲,就叫盛祖。
“你们关系不好吗?”我问。
盛谦摇头。
“我和他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他说:“可性子丝毫不同。”
我沉默了一下,淡淡说:“兄弟两个性子不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盛家有两个兄弟,盛豹大房妻子先后生下两个儿子,大儿子起名盛祖,小儿子取名盛谦。
两兄弟性子天生不同,一个好动,一个喜静,小时候两个人关系就不好,平时说话就是吵架,要么就是互不理睬。
十六岁时盛谦外出求学,盛豹把身边最得力的左右手派过去跟着他,拿了许多财宝金银,生怕他受苦。
而十六岁一去,也只有鱼书雁帛,没有归期。
盛豹喜爱小儿子,口头上挂着最多的是小儿子,与人谈起时,腰板都是笔直的。
他一直想着,小儿子在外面一定混得风生水起,说不定还能弄个大官当当。
可那个风雪夜里,他满身是伤地敲开了自己家的门,狼狈得如同一条狗。
盛祖站在他的床前,低头看着,嗤笑道:“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盛谦的目光在人群里一个一个看过去,有几个新添的女人,仍穿着绸缎旗袍,拿着精美的手绢捂着自己的鼻子,很靠后,像是怕被传染。
看来看去,他没看到自己的娘。
他张张口,参汤从唇齿间淌了出来。
他阖动嘴唇,问:“我娘呢?”
盛豹道:“她在后面……”
“她三年前就死了,”盛祖勾勾唇,嘲讽地看他:“你不知道?”
盛谦的书信里,总是有一两行娘的叮嘱,娘不会写字,爹也不会,他们都是找管家代笔。
爹要瞒他,他不会知道。
一滴泪顺着眼尾滑落下来,躺在床上干瘦的青年忽然圈起身体,身体不住地痉挛,吐出一口血。
盛豹把盛祖赶了出去,心疼地哇哇叫,他粗鲁的手小心翼翼拍着小儿子的背,说:“不是不告诉你,是怕你知道了心里难受。”
盛谦昏昏沉沉,无神的眼睛紧紧盯着门口。
他想等一等,等娘进来看他,可娘大概真的没了,他再没等到她。
第537章 三世伞
我喝了一口酒,酒精灼烧着我的喉咙,我好像被这个故事带进去了,思绪跟着时间慢慢回流。
“你那时候很难过吗?”我问。
“母亲已离世三年,而我却分毫不知,也不曾祭拜,是不孝,”他垂眸说:“只知向家中索取,不曾分忧,是不义。”
我沉默了一会儿,淡淡说:“你真善良。”
他望向我,我知道他没听懂我的话,也不打算解释,舒展开腿,问:“后来呢?”
盛谦是这个家的外人,这么多年他不在家里,早就不清楚里边的关系,爹派出去跟着他的人,平叔,早在北平为了保护他,死在了乱枪下。
现在这个家里,剩下的老人不多了,盛谦身体稍微好一点,老管家推他出来晒太阳。
那是个春日,北方暖阳把照着冰雪消融,滴滴答答的水从屋檐落下,山海关外春日正新生。
他望着天空,心中仍惦念着在北平的同学,还有他们未成的新运动,那些用血书写下的关于人民与国家未来的运动。
他的眼睛看得太远,却看不到就在眼皮子底下、一整个家族的步履维艰。
大哥从转角转了出来,跛着脚走到他面前。
大哥的腿瘸了,盛谦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目光淡漠,落在那个与他一母同胞的哥哥身上。
“你走了这么久,还有脸回来?”大哥讥讽地俯视轮椅上的青年,混浊的眼底仿佛淬了毒。
他俯下身,张开口,青年看清了他口中黑黄的牙。
“家里半个子儿你也别想动,”盛祖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告诉他:“那都是我的。”
他说完那句话,转身离开了院子,管家这才走上来。
“他腿怎么了?”盛谦问。
管家欠身恭恭敬敬答道:“是早些年在红娘坊和人争窑姐儿,让人虏了去打断的。”
盛谦缓缓收紧放在腿上的手,问:“哪个打的?”
管家道:“太平山上的土匪。”
盛谦缓缓垂下眸子,问:“爹怎么说?”
“老爷他……”管家话到一半,盛豹从院门迈了进来。
“谦儿,”盛豹嗓门儿很大,笑起来时把房梁上的鸟都惊了起来,他穿着锦衣,大步走过来,道:“今个身子怎么样?”
盛谦微微扬起笑,道:“爹,我好多了。”
盛豹拍拍他的肩,说:“好了就行,等过段日子我给你娶个婆娘,以后就好好留在家里过日子。”
盛谦抬头看他,沉默了一下,说:“爹,我必须回北平。”
盛豹一愣,随即皱起了浓眉,粗野道:“不去了,你就在家里,现在外面世道太乱,我也不指望你做出点什么大事儿来,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盛谦张张嘴,他想说老师对他的栽培,想说现在正是他发挥作用的时候,可最后还是没开口,他知道,专制独裁的父亲听不进去。
他从看到自己一身伤的时候,就决心不让自己走了。
他现在也不必和父亲起争执,要走的时候,不让父亲知道就行了。
他笑笑,说:“我想去给娘上柱香。”
娘的排位在大宅院东北角的祖祠里供着。
他被管家推着往祖祠走,路过一间屋时,鼻间嗅到了一股子臭味儿。
他微微抬手,管家停步。
那个半敞着的房门里黑漆漆,春日刺眼的阳光进去,却被黑暗稀释成朦胧的影。
青年转头看进去,透过那窄窄的缝隙,他看到了自己的大哥。
他斜愣着歪在榻上,身旁有两个女人依偎着伺候,飘渺的烟从他的嘴里吐出来,枯瘦的手上,那一杆烟,他知道燃的是什么东西,他无比痛恨的那样东西,竟然在自己的家里出现。
怒火上涌,他狠狠推开房门,管家连忙上前阻拦。
他们打了一架,从小时候他离家,两个人再也没动过手,这一次打得万分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