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是个五十来岁的矮胖中年人,他进来后,很客气地对我笑笑,说明来意:“我在工厂那边看过你前阵子订的那个棺材的图,好不容易打听到你的店。”
我用手背蹭蹭脸,说:“你买棺材啊?你问的那个贵。”
“不是不是,”中年男人笑起来,说:“我也是做殡葬的,想来找你谈生意。”
他上下打量我,似乎有些惊讶:“听工厂的人说你年轻,但真没想到长得这么好。”
我不擅长商业互吹,有些拘谨地给他倒了水,眼睛一直往他身边飘。
盛谦站在那里,还有一个老头儿鬼,也站在那里。
盛谦阻拦住了他的路,他不敢近前。
男人很健谈,我对健谈的人有种天然的恐惧感,总觉得一不小心就会被人给卖了,所以听得很仔细。
他姓韩,来找我是想从我这儿买设计图,他想在传统殡葬的基础上创新。
不同于其他地方已经推行火葬,我们这边仍是土葬,讲究尸身无损,入土为安。
画几张图,对我来说很简单,只是他不知道,那张图是死者亲自指定设计的。
我没立刻给答复,他留电话后就走了。
那只鬼没走。
他站在我的店里,望着我,笑呵呵说:“我看过你做的棺材,很喜欢,你能不能给我也做一个?”
我觉得有点荒谬,盛谦在,我也不怕他,冷淡地说:“你已经死了,尸体已经埋了,难道要挖出来换棺材吗?”
“还没埋,”他连忙道:“我还没埋呢,来得及。”
我愣住了,抬头看他。
老头儿很瘦,皮肤几乎白到透明,像常年不见光,细看,他身上衣着也褴褛单薄。
我心里涌上一点不好的感觉,因为这样的预感,让我有些压抑,我问他:“你死了多久了?”
老头儿脸上笑容渐渐淡了,叹气说:“半个月了。”
我看向盛谦,盛谦以为我在害怕,向我走过来。
我低下头,整理着手里的布料,说:“儿女不知道吗?”
老头儿摇摇头,说:“我瘫了二十来年了,自己住在老房子里,他们有时候过去送饭,有时候不去,死了没人知道。”
死了半个月,如果是夏天,应该已经烂了。
我微微收紧手,问:“你子女是哪个?”
我给那位韩先生打电话时,他非常高兴,他以为我这么快就想通了,立刻要打合同。
我打断了他的话,说:“你家老先生在我这里订了棺材。”
他一愣,第一反应是不信,因为他爸没有电话,没有手机,甚至无法从床上下来。
我只是说:“你去和老先生确认一下吧。”
挂断电话,我继续手下的画。
我坐在桌子后,平板上勾勒出棺材的轮廓,盛谦在我身边欠身看着,并不打扰。
我一笔一笔画着韩老先生想要的家,同时一直等着韩先生的电话,确定订单有人付钱后,我就会把图样发给厂家。
可我从上午等到入夜,没有任何消息。
第544章 三世伞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迷迷糊糊醒过来,走到客厅,盛谦正坐在沙发上看书。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扯过一只熊抱着,跟他并排坐着,看了一会儿,又开始打哈欠。
盛谦扯开毯子,披在我的肩上。
我轻轻弯起唇,晨起的嗓音有些懒,我看着书,小声说:“你以前学过这些吗?”
盛谦摇摇头,语气柔和平静:“我学过的东西,现在好像没有用了。”
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遗憾与失落。
“有用的,”我缩在毯子里,小声说:“你如果生活在现代,一定很牛,我可能都和你说不上话。”
盛谦轻笑着,望着我的眼睛,温和地说:“无论在哪个年代,我和你见面,都会主动和你讲话的。”
我歪头看他,问:“会说什么?”
盛谦说:“问问你,过得好吗?”
我怔住,客厅里开着并不明亮的台灯,窗外天还没亮,我待在盛谦身旁,回忆起,我把他带回来那天,他真的问过我这个问题。
还没等我多想,我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
我随手拿起来,缓慢的思绪还没回神,我猝不及防看到了季明宇的名字。
手僵住,我垂眸看着手机屏幕,凌晨五点,季明宇给我发消息,说:“小逢,你开始期末复习了吗?”
我没回复。
忽如其来的电话让我把这个消息忘到了脑后,那位韩老板给我打电话了。
我抓着手机,听那边说完话,说道:“那我就发给工厂让他们做了。”
韩老板沉默了一下,问:“我爸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下意识看了一眼盛谦,他抬起眸子,微微对我点了点头。
我点头,平静说道:“昨天。”
盛谦一愣。
对面韩老板果然不信,有点火了,低吼道:“我爸死了得半个月了,怎么可能昨天去找你?”
我很淡定:“你想一想我昨天为什么给你打电话,我们素不相识。老先生昨天跟着你来的店里,给自己定下寿木,他说他瘫痪在家里,已经死去半个月,子女都不知道。”
盛谦张张口,试图插话,我给他一个领会的眼神。
继续道:“老先生说,家里太冷了,暖气不热,你们都不去,他联系不到你们,也没法交代话,他走的时候手里攥着的东西,让你们随他入葬。”
一番话下来,韩先生却消音了。
再开口时嗓子哑了,他说:“我们掰不开他的手。”
我皱皱眉,说:“用热毛巾敷一敷呢?”
韩先生低抽了口气,说话十分郑重:“花老板,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凌晨六点,一辆车停在我的楼下,上面带着孝。
这个时间天还没亮,路上灰蒙蒙的。
凌晨七点,我到了一个小区。
一个单元门前停了很多车,韩老板和一群人等在那里。
下车时,我很明显看到他们目光里的迟疑,韩老板说着客套话,我并没多话,跟着上了楼。
三楼一个门开着,里边站满了人。
卧室里头,一具尸体躺在床上。
“我们都穿不上,”韩老板眼眶红着,说:“我……我不敢碰,找了一宿的人,没人愿意给穿。”
卧室里头没有人,只有那一具尸体。
我走进去,目光扫过床边,那桌上摆满了小面包、饼干之类的速食,有的吃了几个,大部分没动,包装纸就在地上散着。
我走到床边,看清了那个老头儿的模样。
他死在冬天,零下三十摄氏度的低温里,尸体并没有发生腐烂。
只是,没有腐烂的情况下,他这里也不怎么好闻,那是屎尿的沉积气味儿,都渗进了床垫里。
我戴上手套,沉默地抬起那只僵硬的手。
里边有一张纸,露出一角,怎么试也掰不开。
我轻轻放下,俯身,在他青灰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再去掰时,手轻轻松开了。
韩老板就在身后看着,也不知道是怕还是难过,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那只手上握着的东西,是一张很旧的全家福,里边大小五口人,笑着看镜头。
我把照片给了韩老板,然后伸手解开尸体的衣裳。
擦身、穿衣,这些事我做得熟练,也懂忌讳,师父死的时候就是我给他弄的。
最后穿上寿衣,我直起身,对韩老板说:“寿木还得些天才能做好,你可以和厂里催。”
韩老板点点头,说:“他想要那样的棺材,那我就等等。”
天已经大亮,我得回学校了,韩老板把我送上车,犹豫着问我:“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啊”了声,说:“就说了一句,你儿女都来了。”
韩老先生的魂魄已经走了,大概是剩下最后一个执念,等着这句话。
我说完后,就关了车门。
离着很远,看到韩老板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上完课,回到店里,盛谦正在看书。
他抬头看我,挑眉问:“弄好了?”
我走过去,坐到缝纫机旁的椅子上,说:“有点累。”
盛谦:“那家人没有说别的吗?”
我随意说:“没有我走的时候还额外给了我两千块钱。”
盛谦点点头,说:“好在他们是信的。”
我呆了呆,反应了一会儿,撑着桌子问他:“你早上的意思不是让我实话实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