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不相安 第2章

“义父会保护你的。”边拓满身是伤,他的左眼已经被流矢射瞎了,抱着姜离的手臂却稳靠如城墙。他将姜离护在身后,疲惫不堪的眼睛弯了起来,扯了扯嘴角,声音坚定:“离儿,义父不会让你死……!”

恍惚中,下巴再次被人用力捏住,边子濯的声音好似隔着云雾,听不真切,却隐约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平静又危险:“姜离,你害死了北都那多人,我怎么可能就那样放过你。”

姜离的眼前又是一阵发白,记忆中的雪愈发大了起来,背后的人似有千斤重,他颤抖地抹开被血糊满的眼睛,看向脑袋耷拉在自己肩膀上的边拓。

边拓眼睛微阖,厚厚的积雪落在他的背上,好像就只是盖着雪睡着了,让人不愿吵醒。

远处传来马蹄声,姜离恍然抬头,看到年幼的边子濯弃了马,踏着快要没到小腿肚的积雪,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奔来,声嘶力竭的嗓音被北风扯的稀碎。

姜离重新睁开眼。黝黑的眼睛里好似沾了些窗外雨的水汽,他眨了眨眼,摒除掉眼里剩余的回忆,再次覆上一层冷漠与嗤笑。

“说。”边子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为什么要杀付博?”

姜离抿了抿唇,眼睛看向别处,声音淡漠:“付博开始倒向太后了。”

边子濯默默松开了手,只等他慢慢说着。

“明德帝年幼不堪执掌大权,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更应时刻为明德帝效命,但他却开始靠近以太后为首的姜党一脉。锦衣卫里可全是大内高手,如若锦衣卫完全倒向太后,今后太后想要除掉谁,岂不是易如反掌?”姜离轻蔑道,眼神却完全不去看边子濯。

边子濯沉默地看了他一眼,道:“但太后明显忽视了付博的示好,杀他杀的很干脆。”

“历代锦衣卫都只听命于皇帝。更何况付博还是先帝提拔起来的,先帝于他有恩,太后自然就不会对他完全信任。良禽择木而栖,可他注定当不了那良禽。”姜离道:“姜太后生性多疑,正巧碰上她想立姜家幺女为公主,这可是太后琢磨了好些年的事儿,用来栽赃付博再好不过。”

姜离说完,抬头看向边子濯,勾唇轻蔑道:“我解释的够清楚了吗?世子殿下。”

“杀掉付博,自己上位。”边子濯哼道:“太后倒是相信你的很。”

“就算她不相信我,这也是个试探我的机会。”姜离看向他,道:“可这跟世子殿下又有什么关系呢?是成是败,风险都由我一人承担。不管是坐收渔翁之利,还是坐山观虎斗,你都安全得很。”

边子濯听罢皱了皱眉,站起身,垂眸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姜离,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姜离却懒得再见他那臭脸,没了边子濯的钳制,他揉了揉被弄酸了的胳膊,看到自己手腕上被捏的青紫的痕迹,顿了顿,转头朝旁边吐了一口唾沫。

姜离缓缓站起身,正要走的时候,边子濯又开口了:“下次这种事,需要提前跟我商量。”

姜离烦躁得很,不想说话。

边子濯皱了皱眉,寒声说道:“既已做了指挥使,便是太后和明德帝的身边人,之后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不用我提醒吧?”

姜离道:“劳世子费心,这点事我还是知道的。”

边子濯抿了唇,不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姜离。

姜离心下更是烦了,道:“世子殿下若是没别的事了,可以让我走了吗?”

边子濯听罢看了他一眼,袖子一拂,转身便走,没几步便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终于不用再面对边子濯,姜离心里暗爽,足下猛地走了几步,忽的想起什么,转头复瞧了瞧那个静静立在祠堂中央的牌位。

边拓。这个他和边子濯曾经最仰慕的人。

他是掌管北都的定北侯,被整个北都的百姓爱戴,他大破兀良哈部族,保北疆二十年安定,他还被先帝破例封为骠骑将军,甚至自他死后,无人再能担得起这个名头。

但如今,他被削爵削藩,含恨身死,沦为罪臣。

这是被姜党一脉写就的北都青史,处处冤笔,章章含泪,大虞满朝文武,却无一人敢言。

“义父带你去找濯儿。”夜色中,边拓的声音细微,一张嘴血便会涌出来。但那时姜离却没看到血,想来应是被边拓生生咽了下去。

“只要你们活着,只要你们活着——”边拓接下来的声音被风雪吹散,记忆里,边拓直到最后都紧紧护在自己身上。

姜离默然回了首,不愿再想。

他踏出祠堂,足尖轻点,几下便隐身入夜色之中。

春日的时间总是过的快的,按照惯例,锦衣卫指挥使新上任,领旨的第二日必须要去明德帝跟前报道,姜离起了个大早,换了飞鱼服,天还未亮便入了宫。

连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停歇,从午门至乾清宫一路上都有扫水的宫人,姜离快步行过,不曾侧目。不想刚走过宣德门,便被司礼监的人拦住了。

姜离微微一愣,他足下微顿,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身后也被人堵住了去路。

司礼监掌印太监谈明走了出来,笑盈盈地站在姜离的面前,缓声道:“指挥使这般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

如此明显的明知故问,姜离眉毛一沉,内心百转,面上却敛了神色道:“见过谈公公。微臣刚上任,正要去乾清宫拜见明德帝。”

谈明话里有话:“皇上还未醒呢,指挥使去了也是见不到的。”

姜离摆出一副俯首听命的模样,道:“原来如此,多谢谈公公提醒……现下想来太后已经起了,谈公公怎的不在太后跟前服侍呢?”

谈明斜着眼睛将姜离上下打量了一番,道:“皇上那边先放放罢。指挥使大人,太后想要见你,还请随咱家移步慈宁宫。”

第3章 野狼拔齿

慈宁宫内,谈明躬身走了进去,挥退了旁人,伫在姜太后鸾座跟前,尖着嗓子低眉顺目道:“回禀太后,锦衣卫新指挥使姜离来了,正在门外候着呢。”

姜回雁斜倚在软座,她身穿深青色云霞龙纹大衫,头戴金丝点翠凤凰凤冠,两条霞帔缀着青石玉坠,看起来雍容华贵极了。

她听罢谈明的禀报,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桂花糖藕羹。许是因为吃的甜了,她皱了皱眉,伸出指尖用帕子微微擦嘴,身边的贴身侍女见状,连忙走上前去给她递了一碗新泡的雪见春。

姜回雁没去看正躬身在前的谈明,只侧头接了那茶,吹凉了喝上一口,这才慢悠悠问道:“皇上那边呢?”

谈明道:“乾坤宫的人说,今儿皇上起的早,现下估计正在殿内等着指挥使呢。”

姜回雁轻声笑了:“就这么讨人喜欢?”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谈明却听懂了,立即答道:“指挥使升任前就一直在锦衣卫内任职,与皇上素有交集,一来二去便熟了,而且指挥使办事您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利索又得体,他讨皇上喜,也讨了您的喜不是?”

姜回雁垂眸喝着碗里的茶,不否认也不肯定,谈明侍奉了姜回雁多年,看她这模样,马上又道:“不过讨喜归讨喜,做事需得别无二心。”

“人心隔肚皮,有无二心,凭着个做事得体可看不出来。”姜回雁道。

谈明低下头,连声称是。

“叫他进来罢。”

“是。”

姜离得了传令,从门口走入正厅,对太后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道:“微臣,见过太后。”

“起来吧。”姜回雁看了他一眼,面上神色柔和了下来,道:“你如今刚升任,又是我姜家小辈,哀家叫你来,便是想好好提点你几句。锦衣卫乃天子近臣,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更是要抹清了眼睛,识得自己的主子是谁。”

姜回雁此番话里有话,躬身站在一旁的谈明闻言看了看姜离,眼神肆无忌惮地在姜离脸上打量着。

谁是主子?他现在给谁跪着,谁便是主子。

“多谢太后提点,微臣记下了。”姜离俯身磕头,要多恭顺有多恭顺。

姜回雁满意地点了点头,冲一旁的谈明闲聊道:“你今日同哀家说,朝中那些个大臣说什么来着?”

谈明一笑,道:“有几个大臣认为指挥使年纪太轻了,但奴才刚刚一瞧,指挥使这气态,倒是好得很么。”

“大虞朝堂本就以贤能者任之,若那些个人再说些什么,便让他们亲自瞧瞧姜离。”姜回雁道。

“是。”谈明应了一声,随即转头冲姜离笑嘻嘻道:“指挥使呀,太后可是顶住压力指定的你,你可莫要弗了太后的面子。”

姜离对着姜回雁又是一拜,谢恩道:“太后垂怜赏识,微臣定时刻谨记在心!”

“说起来,你妹妹淑娴一直养在慈宁宫里,都到了快嫁人的年纪,却从未露过面。”姜回雁叹息道:“哀家寻思着,过段时间是皇上生辰,又是普天同庆的万寿节,淑娴刚当了公主,也应当好生露露脸儿。但前些日子付博那厮的事……哀家有些不放心。”

姜离道:“太后若信得过微臣,万寿节那日,微臣可时刻守在公主左右,保公主安全。”

姜回雁笑了笑,满意道:“如此甚好,有你护着淑贤,哀家也放心。”

说到这,姜回雁转头问谈明道:“对了,付博的后事处理的如何了?”

谈明道:“念在付博为官多年,大理寺给他留了全尸,已经安排人送回老家去了。”

“淑娴当公主一事,本是哀家同皇上一同商定的,没想到竟牵扯出这么大的骚乱,哀家看这些人是过得太舒服了,还有嚼舌根的闲心。”姜回雁沉声道。

姜离栽赃付博的方式,说来也很简单。

付博喜书法,大理寺从付博家中查处了不少字画,其中,便有姜离偷偷放进去的一本韩愈的诗,其诗言:

“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压城闉。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

武则天当政时,独宠其女太平公主。韩愈便写下此诗讽刺太平公主气焰之盛,骄横放纵。而如今被太后宠坏了的姜淑娴,骄纵程度与昔年的太平别无二致。

姜离以此来栽赃付博,要的本是敲打一下他,避免付博完全倒向姜回雁。却不想,大理寺在调查付博与他人来往的信件时,查到了评价姜淑贤的“太后娇惯,海内不容”几个字,字字都是付博的笔迹,直接坐实了付博的罪名。

作为姜回雁从小就养在身边培养的孙女,姜淑娴实际上已成为姜家继续掌控皇权的继承人。为了让姜淑娴顺利当上公主走到大虞的权力中心,姜回雁现在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这也是为什么付博被捕后当即就被斩杀的原因。

所以很明显,有人借姜离之手杀了付博,但姜离不知道是谁,敌明我暗,他一步也不敢踏错。

姜离脑子有些混乱,现在想想,其实昨天应该将这件事告诉边子濯的,但昨日夜里两人针锋相对的状态太过激烈,他完全没有机会说。

“太后息怒,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那付博。”谈明笑着,唤人来给姜回雁上了杯养心茶,又道:“前些日子巴巴地跑来慈宁宫说好话,转头就开始在暗地里讽刺公主殿下。衷心表了一半,想要当个墙头草,这种人啊,死不足惜。而且您老忘了,当年先帝战死,您携明德帝入宫的时候,那付博还带着人挡在宣武门前,阻止明德帝继承皇位呢。”

“是了,哀家记得呢。”姜回雁道,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

姜离听罢微微一愣。

姜回雁端着茶杯轻轻喝着,垂眸瞥了一眼依旧在阶下跪着的姜离,忽道:“这孩子怎么还跪着,快些起来。”

“……谢太后。”不知为何,姜离总觉得姜回雁这番话好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他微微定了定神,脸上不敢露出过多的神色,老老实实站起身来。

却不想他跪的有些久,起身的时候眼前骤然一片漆黑,姜离心下一紧,连忙轻微晃了晃头,颤巍巍地站到一侧。

姜回雁看了看他,道:“这是怎么了?”

姜离忙道:“劳太后挂念,微臣无事。”

一旁的谈明却又插了嘴:“回太后,昔年擒边子濯回瞿都的时候,那世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儿,一刀刺入了指挥使的心口,伤及了心脉,落了病根子。”

突然提及到边子濯,姜离呼吸微滞,他在一旁静静听着,右手却在袖中微微握成了拳。

姜回雁沉吟了半晌,道:“没想竟还落了病,可叹你当年一心要保他,却被这狼崽子反手捅一刀。”

谈明恭维道:“定北侯犯上谋逆,大逆不道,本该株连九族,亏得太后宅心仁厚,留了那边子濯一命,让他在这瞿都城内吃穿不愁。佛祖在上,定能感念太后之仁慈。”

姜离听得头昏脑涨,胸口像是有千斤的巨石抵着,压的他呼吸困难,他抿了抿唇,敛了神色跟着谈明的尾音,也说了一句:“太后仁慈。”

姜回雁礼佛,听得很是受用,面上神情也缓和了不少,她转头看向姜离,道:“他可有再为难你?”

姜离道:“那厮流连市井,早已与纨绔无异。微臣平日里执勤于宫中,素来见不上面,也说不上为难。”

“哀家知那边子濯恨毒了你,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如今你已是锦衣卫指挥使,他拿你无甚办法。”姜回雁道:“定北侯曾号称北都之狼,当年他谋逆,闹得大虞人心惶惶。那边子濯是他的儿子,虽然在这瞿都城混迹了五年多,也颓废了五年多,但既然骨子里也是狼,便还需彻底磨掉血性才好。”

姜离听得背上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听得姜回雁道:“你且放心,哀家帮你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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