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圣意明德
那之后的好几天,诏狱的事情一下子多了起来,姜离忙的脚不沾地,完全没机会见边子濯。
他脑子里面想着姜回雁说的那番话,日日当值的时候刻意留心了慈宁宫的动作,但却始终没让他瞧出些什么。
说起来,若不是为了稳住定北军剩余残部,姜回雁不可能还会继续让边子濯活着,而边子濯入瞿都五年,从北都天之骄子一步步变成如今的世家纨绔,姜回雁全都看在眼里,其变化之大,以姜回雁的性格,不可能不起疑。所以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姜回雁对边子濯的试探和调查并不见得少,好几次甚至差点让边子濯送了命,好在都被边子濯好好应付了过去,没有让太后抓住什么把柄。
既如此,姜离在没探到什么有用消息的情况下,便也懒得将此事告知边子濯,权等他自己应付。
而比起这件事,现下更紧要的,是要查清楚是谁要让付博死。但很可惜,事关太后执政之合理,大理寺那边得了命令,嘴巴闭的很严,姜离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得到案件的一些审查细节。
这日轮到姜离执勤,他本要直接赶往太学,却被告知明德帝身体抱恙,今日休养在乾清宫,没有去习课。
乾清宫的宫女识得姜离,姜离一进殿门便迎了上来,冲他眨了眨眼,附耳道:“指挥使大人,皇上在屋内候着您呢。”
姜离一见她神色便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罢。”
那宫女点了点头,招呼了其他人出了屋子,轻轻将房门关上。
姜离转身走到寝内,看了看龙床上用明黄色杯子裹成一团的小孩,跪地行礼道:“微臣,参见皇上。”
明德帝听到他的声音,“刷”的一下掀开被子坐起来,肉嘟嘟的小脸上露出明亮的笑容,欢呼道:“离哥哥!你终于来啦!”
说罢便“嘿咻”一声跳下床,扶着姜离站起身道:“快起来快起来,离哥哥升指挥使了,蕴儿有好多话想同你说。”
姜离站起身,沉下脸道:“皇上不是身体抱恙?”
明德帝听罢动作顿了一顿,悻悻然收回手,道:“是……是有点不舒服。”
姜离皱了眉,道:“天子读书乃巩固国本之大事,太傅大人虽严厉了点,但他乃三朝老臣,德隆望尊。皇上若得他指导,不日便可辄以学庸训诂询之左右,怎可懈怠如此。”
明德帝一听,眼睛闪了闪,脑袋一下就耷拉了下去。他身高只到姜离的腰部,双手捏着垂在身前,看起来委屈极了:“……若去习了课,便不能与你说话了,朕只是想见离哥哥。”
姜离叹道:“皇上若想见微臣,唤下人传微臣来便好了。”
明德帝道:“可你升任那日,不是也没有来么?”
此话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那日姜离半路上被谈明带走,去慈宁宫一待就是一整天,期间明德帝专门派人去问了几回,都没有被放出来。
宫里人都知道,太后这是摆明了要给刚上任的指挥使下马威,让刚升任的官儿,知道谁才是这紫禁城真正的主人。
一想到这,明德帝咬了咬牙,侧过头去,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些了,朕不日前得了一只鹦鹉,啼呼婉转学人语。本想那日叫你来瞧,今日瞧也是行的。”
说罢明德帝便拉了姜离的手,将他拽着走到屋子的另一头。姜离抬头看去,只见红木架上,正立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那鹦鹉头顶一抹玄黄,正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两人。
明德帝小孩心性,拉着姜离走到木架跟前,冲那鹦鹉道:“好鸟儿,你快学几声,叫离哥哥听听。”
那鹦鹉果真像是听懂了人话,扑腾了几下翅膀,道:“拜见皇上!拜见皇上!”
“你瞧,它是不是很聪明?”明德帝转头看向姜离,邀功似的。
姜离瞧见他那模样,眉眼间也带了笑,道:“确是聪明,不知皇上是从哪处寻得的?”
“西域那边上供来的,说是请了隔壁天雍国的训鸟师训过,还会背诗呢!”说到这,明德帝又冲那鹦鹉道:“好鸟儿,再背首诗呢?”
那鹦鹉又扑腾几下,学了首诗背了起来,看起来颇为伶俐。
姜离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那鹦鹉,仔细打量道:“这鹦鹉不仅懂人语,长的也颇好看。”
“朕之前给它配了个玉环子系着,更好看呢,可惜上次教它飞起来撞碎了。”明德帝道。
姜离道:“怎的不叫内务府再打一个?”
明德帝默了默,道:“通知内务府的话,会被太后知道,一会儿谈公公又要来问,算了。”
姜离听罢便住了嘴。
他之前曾听内务府的人讲过,姜回雁对明德帝的约束颇深,一切吃穿用度,接待学习,都必须要过慈宁宫的账本。内务府对外宣称是要好好教导幼帝,实则姜回雁的司马昭之心,朝廷人尽皆知。
刚想到这儿,那鹦鹉突然扑腾了几下,飞到姜离手上,歪着脑袋打量他。
明德帝笑了,冲姜离道:“离哥哥,它看来很喜欢你呢,要不朕将它送给你罢。”
姜离笑道:“多谢皇上,但此等灵物,更应养在乾清宫这风水宝地,微臣家中清寒,这鸟儿若是去,怕是要养坏了。”
明德帝抿了抿唇,声音有些闷闷不乐:“乾清宫算什么风水宝地,整日里见到的都是红瓦高墙,这鸟儿与朕一样,都是困在这里,出不去罢了。”
姜离见他不高兴,轻咳了一声,犹豫着说道:“皇上之前给这鸟儿配的玉环是什么颜色的?”
“翠绿的。”明德帝嘟囔。
“翠绿再加点朱红,许会更好看些。”
“嗯……你说的对。”明德帝喃喃。随即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姜离,眼睛亮亮的。
姜离笑道:“不过微臣找的宫外的人,怕是没有内务府的精细,还请皇上莫怪。”
“不怪不怪。”明德帝笑的好看:“谢谢离哥哥。”
当日晚,姜离从乾清宫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他匆匆回镇抚司下了腰牌,屁股刚一挨着座,便看见指挥同知萧秀明抱着一摞审问状词走了进来,放在了桌上。
“姜指挥使。”萧秀明抹了一把汗,道:“审出来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这便是姜离最近一直在忙的事情。
近日来临着春耕,为促进百姓耕种,朝廷终是开了口子,从牙缝里挤了银子,拨了款下去。要知道,大虞近几年国库吃紧,就连去年冬季江南暴雪,朝廷都没钱赈灾,这次可是自去年中秋之后,朝廷往下拨的第一笔款,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可尽管这样,官银还是被层层克扣。
大虞官场腐败受贿盛行,百姓叫苦不迭,但春耕拨款乃是关乎今年粮食产量的大事,各处百姓一闹,朝廷终于受不住压力,责令锦衣卫严查,短短一个月不到,便抓了不少人。
姜离翻了翻状词,皱眉道:“怎么都是些小数额?”
“能查到已经不错了。”萧秀明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用手指戳那沓纸,道:“户部说拨了五百万两银子,可现在查出来的总共连三百万都不到,这还只是账面数额,能让那些人重新吐出来的,估计还得打个折。”
姜离道:“……太少了,先不说别的地方,江南冬季雪灾,朝廷没赈灾,本就怨声载道。现在秧苗都给冻死了,结果春耕既没有秧苗又没有银子。”
萧秀明叹了口气道:“那咱能怎么办?抓些好抓的人,查出来点银子拨给各知府,够他们施粥就行了,只要百姓有一口饭吃就不会闹,咱们这事儿就算办的漂亮。”
姜离叹了口气,淡淡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只见他看了看那状词,又转头去认真翻起账本。
萧秀明一愣,连忙按住姜离的手,道:“哎,指挥使大人,你可别真上了心啊?几百万两的亏空,咱找些小鱼小虾补个一百多万两,算不错了。真要继续查下去,可就得掂量掂量了。”
姜离抬头看了他一眼,垂眸道:“我知道,我对一下账本,明日还要去户部回话。”
“哦哦。”
萧秀明松了口气,他是真怕这新上任的年轻指挥使不懂规矩,不过转念一想,他不是太后的本家么,有太后给他撑腰,想来也轮不到自个儿为他担心。
姜离随意翻了翻账本,便提笔批了红,重新交还给萧秀明。
萧秀明见他要走,问道:“咦?指挥使这急匆匆的模样,是要去西市么?”
姜离一愣,道:“你怎么知道?”
西市十二坊街那边有个出了名的打玉老先生,姜离正准备去找他给明德帝打玉环。
萧秀明却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笑嘻嘻道:“咱锦衣卫兄弟么,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听说那些个公子哥还包了阳春楼呢,指挥使您可得快点,莫去的晚了,没位置了。”
——阳春楼。
这个地方姜离是知道的,瞿都城内专门玩小官的地方。
他顿了顿,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抿唇站起身走出门去,没再去跟萧秀明解释什么。
姜离出门后径直往西市掠去,黑靴足尖点在屋檐之上,步子在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情况下越来越快。
直到他身子重新落了地,静静地站在一处月色都照不到的小巷子里,抬头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阳春楼。
夜愈发暗了下去,就连小巷子内也开始起了风。姜离就那么靠墙站着,双手抱胸,身形隐在阴影里,黑黝黝的眼睛紧紧盯着回春楼的大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听到一些交谈的声音。阳春楼门口,几个小官陪着四五个走路歪歪倒倒的人走了出来,他们相互挽着腰,搂着屁股,贴的极近。
姜离抬了眸,在其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面孔。
一丝薄凉的笑容在姜离的嘴角一闪而逝。
“嗤——”的一声,像是从鼻子里使劲哼出来的一样,带着浓浓的不屑。
随即,他猝然转了身,几跃出了巷子。
四周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打玉的老头早就收了摊,姜离也没那心情再去找他,干脆直接回了家。
他现在住的地方很偏僻,远离闹市,是他刚来瞿都自己寻的住处,院里仅有两间小屋子,配了一个下人。那下人还是边子濯不知从哪找来给他的,目的是方便两人联络。
姜离推开房门,入目便看到桌上放着的桂花酥和热粥。不知为何,他一进了屋子,疲惫顿时像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他晃了晃发胀的脑袋,拖着发软的双腿走到桌前,就着热粥将那桂花酥囫囵吞枣般嚼完,然后随便洗漱了一下,和衣躺在床上,闭眼便睡了。
哪知正睡的迷糊,忽然一阵细风拂面吹来,他身子一僵,猛地从梦中惊醒,刚要弹身坐起,脖子便被人压住了。
边子濯正静静坐在床边,垂眸看着他。
姜离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嗅到他身上脂粉与酒杂糅在一起的刺鼻气味,惹的鼻腔一阵发酸。
姜离烦躁地一把拍掉他的手。
边子濯却异常的没有生气,他眸色带着纯粹的黑,见不着底。沉声问道:“你跑去西市干什么?”
第5章 旧伤复发
姜离笑了,躺在床上悠哉道:“世子殿下难得大驾光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敢情是来查我的行踪。”
边子濯看着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知道姜离今日在殿前当值,便问道:“是明德帝着你去的西市?去做什么?”
姜离眸中骤然变得犀利起来,只见他撑起上半身,逼近边子濯的脸道:“世子殿下猜错了,微臣是得了太后的指令,专门来监视你的。”
边子濯看着面前的姜离,眉毛猛地一挑,随即皱了起来,眼神逐渐冷了下去。
姜离的皮肤生的白皙,两人如此近的距离,边子濯只消微微一垂眸子,就能从姜离细瘦的脖颈处看到脉搏震动的痕迹。
一搏一跳,近在咫尺。
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就像那年,自己亲手用刀刺入他胸膛那般。
“这不就是你想听到的话么?世子殿下。”姜离突然出声,打断了边子濯的思绪。他嘴角微微勾着,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毕竟我是姜家人啊,定北军皆因我而死,北凉城破是我的干的,义父的死也是我干的,你被囚禁在瞿都也是我一手造成的。”
姜离的声音带着冰冷刺骨的嘲讽:“这不就是你认为的么?如今还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什么?”
边子濯眸中闪过一丝寒光,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压住姜离的嘴,将他整个人仰面压制在床上。
他随即欺身而上,用那双犀利如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姜离,森然道:“姜离,当年发生的事情你我再清楚不过,若不是定北军的弟兄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我真相,你当还要我蒙在鼓里多久!”
姜离双眼通红地瞪着他,费力挣脱掉边子濯的钳制,骂道:“他污蔑我至今,你却跟猪油糊了眼,我还有什么好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