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降龙暗黄色朝服当是很配他的,宽肩窄腰,侧间挂一玉佩,本应是一副帅气模样,可后者却偏偏躬着身子靠在另外一人身上,说说笑笑,时不时还打个酒嗝。
言笑晏晏,胡言乱语。装了这么多年,想必早已信手拈来,不觉得辛苦了。
姜离心口莫名抽了一抽,他猛地一愣,猝然转过头去,咬紧了牙齿。
“喂!”侧边突然传来一声娇嗔,是姜淑贤的贴身侍女颖儿:“走那么慢,发什么愣呢!”
姜离猛地回了神,连忙快步跟上。
“亏还是锦衣卫指挥使,当值还开小差?”颖儿面露狰狞,伶牙俐齿:“太后教你保护公主殿下,怕是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罢!”
姜离只得跪下:“微臣不敢!”
“不敢就当好你的值,莫要心不在焉,公主殿下若是出了闪失,你吃不了兜着走!”颖儿尖声喝道。
一个朝廷三品官,当着众人的面被一个侍女指责,这屈辱是实打实的。
但整个过程中,姜淑娴只是袖手旁观,施施然瞧着一切,只在那侍女将羞辱的话说尽了,才走上前来呵斥了颖儿一句,扶起姜离道:“堂哥快起来,本宫这侍女不懂规矩,还请堂哥莫怪。”
“……殿下言重了,不碍事的。”姜离说着站起身,脸上看不出喜怒。
真是可笑,这嘴里念的一句句堂兄,看似亲昵,实则都是一个又一个的耳光,狠狠扇在姜离脸上,让他认清楚,就算太后重用他,就算进了姜家门,他也永远只能跪在地上,永远只能是个姜家的私生子。
可那又怎么样,他从来不稀罕当姜家人。
姜淑娴笑道:“那我们快走吧,祭祀快开始了。”
“……是。”
自古以来,紫禁城内的祭祀都会在太庙中举行,现下,群臣及命妇已分四列站于太庙殿外,随着一声悠长的盅响,太庙正中央,祭祀方丈已开始诵经,明德帝和边子濯正一前一后地跪着——这便是大虞目前仅剩的皇室血脉,一个已疯的敬亲王独子明德帝边蕴,一个北都罪臣之子边子濯。说来讽刺,泱泱大虞,竟皇亲贵胄凋零如斯。
“嗡——”
正中央那个不知道叫什么法号的老方丈又轻敲了一下盅,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边子濯和明德帝分别捻了香,冲着列祖列宗的画像三叩首。
姜离抿唇站着,眼神落在边子濯身上,异常安静。
后者缓缓叩首,复又起身,随即打了个哈欠,浅浅晃了下头,一副看似酒还没醒的模样。但只有姜离知道,从边子濯走进太庙的那一刻起,他那双在外人看起来睡眼朦胧的眼睛,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太庙里的那副画像。
鸿景帝。
边子濯的皇兄。
亦是他爱透了的人。
姜离嘴角的冷笑一闪而逝,自己方才对他的心软更加显得恶心又荒唐。
他转头望向那副画,眼神在看到鸿景帝与自己相似的眉眼时稍稍退缩了一下,随即又带着点愠怒瞪了过去。
哪里像了?
姜离不承认。
分明,一点也不像。
可就是画像上这个人,边子濯记了一辈子,以至于要把一个自己父亲捡来的孩子当成是替代品,倾注爱意,聊为寄托。
都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那年冬季,边拓在北都捡到了奄奄一息的他,这举动究竟是救他于黄泉之畔,还是将他重新拽入囚笼,连姜离自己也分不清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离骤然被这众人齐呼惊醒,忙掀袍跪下。
“赐百官宴,摆驾奉天门!”谈明站在御前尖着嗓子道,声音穿过太庙,传的老远。
前几项流程走完,百官宴一开,万寿节的热闹氛围才算作开始。
大虞虽然国库空虚,但再没银子,排面还是要有的,否则人心振奋不起来,百姓只会更加消极,所以户部勒紧了裤腰带,四处筹了银子,将这百官宴办的还算有模有样。
众卿觥筹交错,互相祝贺明德帝生辰。太后坐于殿内主位,脸上带着笑,颔首看着殿下的舞女表演,在她身侧,明德帝幼小的身子挺得笔直,时不时往她面前敬酒奉菜,显得恭顺又孝敬。
姜离则垂首立在姜淑娴身后不远处的柱子边,他听力很好,在他身前,颖儿跪在地上伺候姜淑娴喝茶,两人正在小声交谈。
“都说这西洋的舞女甚是大胆,今日一见真是开了眼了,瞧这伤风败俗的衣服,露了肚脐不说,整个肚子都快露出来了!”颖儿道,语气里满是鄙夷:“真是蛮夷荒族,礼部怎么想的,竟将这些人请了来!”
姜淑娴哼了一声,笑道:“你这就不懂了。看不惯的,叫伤风败俗,看的惯的,叫外族特色。瞧那些官儿,眼睛都要看直了。”
颖儿看了看道:“呸,真是恶心……啊呀,殿下,您快瞧那个世子。”
姜离一愣,抬头望过去。
只见边子濯正坐于亲王席位上,已不知喝了多少杯酒下肚,满面潮红,眉眼含花,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些舞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是边子濯一惯装的模样,在姜离看来没什么新奇的。
“呵,这有什么,还没到他的菜呢。”
姜离忽的愣了愣,有些不明白姜淑娴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还未等他细想,只见高坐之上,谈明忽然从姜回雁身侧走了出来,冲着下面的舞女挥了挥浮尘。
舞女自觉退了场,紧接着,一群身着艳色长衫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们一个个身段妖娆,长发半披,额角还簪花带珠,在殿内齐齐站了一排,眼波流转间,端地比那些个退了场的舞女还要风情万种。
厅内围坐着的大臣们面面相觑,都没见过这番架势,不禁都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首席之上,一直闭目养神的太傅管叔伯蓦然睁开了眼睛,浑浊的双眼带着精光,一点点审视着场内之人。
“啪啪”两声,谈明伸出手拍了拍。
那些个男子便得了令,转身一齐对着边子濯的方向,“刷”的一声,扯掉自己的长衫,露出一个个用金丝珍珠勾勒着的、光滑又平坦的胸膛来。
霎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姜离喉头发紧,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青筋暴露。
在他的耳边,再次传来姜淑娴更加讥讽的声音:“这个世子,伦理罔常,更喜欢男人呢。”
第9章 极尽屈辱
“啪嚓”一声,不知道是誰推翻了茶盏,率先开始破口大骂起来:“万寿圣宴,如此伤风败俗,成何体统!!!”
一声怒喝,登时激起群臣激愤。
“是啊,天子诞辰,竟有这般不堪入目的腌臜东西,成何体统!”
“这些都是哪里来的人!这里可是皇宫!”
“阿弥陀佛,有伤风化……有伤风化……”
工部尚书宛舂辅更是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指着谈明咒骂道:“谈明!你这死阉人!还不叫人赶紧带下去!”
“带下去干什么?”谈明微微一笑,揉了拂尘,尖着嗓子道:“宛大人,这可是咱家专门为世子殿下挑的舞曲儿,您老莫要急么。”
“荒唐!”宛舂辅一下子掀了桌子,将那些个艳衣男子吓得纷纷跪在了地上。“这是什么舞什么曲儿?你拿这等肮脏之物污扰圣眼,谈明,你安的是什么心!”
姜离静静站在远处听着,他不敢动,他知道坐在对面的边子濯也不会轻举妄动,只因这局便是专门设给他们跳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落在姜回雁的眼里。
“咱家当然安的是为皇上分忧的心,宛大人。”谈明的声音阴恻恻地,竟带了些威胁的意味来,他缓缓走下台阶,道:“世子殿下是皇上的亲皇叔,与皇上同为手足,咱家借此机会为皇上犒赏世子殿下,可有什么问题?况且这舞曲儿喜不喜欢,世子殿下都还没有发话呢?”
“轮得到什么狗屁世子发话!”宛舂辅身为朝廷重臣,根本不给谈明面子,转过头怒指着姜离的鼻子继续发难:“姜离!还有你!你好大的胆子,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现下皇上的脸面被这阉人践踏,你当还要袖手旁观!”
姜离淡漠地看了他一眼,道:“微臣只听皇上的命令,宛大人,宴席还未结束,还请落座罢。”
“你——!”宛舂辅气的一张老脸通红,冲着明德帝便跪了下来,大呼道:“皇上!”
“这……朕……”明德帝被这混乱的架势吓到,眼神不禁看向姜离那处,坐在位置上不知所措。
姜回雁却在一旁打断了明德帝,悠然道:“宛大人,皇帝课业繁忙,事先未能审理百官宴的节目,依哀家看,既然这舞曲儿是专门为世子准备的,不如,便让世子定夺罢?”
明德帝脸上一白,他呆愣了一会儿,扯了扯嘴角,道:“……太后说的,也有道理,那便依着太后的意思罢。”
宛舂辅气的膝行了几步,哀声道:“皇上啊!”
“宛舂辅。”坐在一旁的太傅管叔伯突然出了声音,他作为三朝老臣,在这官场混迹多年,已然看出来情势不妙,阻止道:“皇上都发话了,你还不坐回去?”
“管老,怎么连你也……”
“坐回去!”
管叔伯蓦地一声怒喝,宛舂辅这才缩了脖子,愤恨地一甩袖子,重新入了席。
整个殿内再度安静下来,半晌后,坐在亲王之位上的边子濯忽地笑出了声,紧接着,他拿着酒壶指了指谈明,醉醺醺道:“真是精彩啊,你们这些迂腐老头,一点儿也不懂欣赏,当着这些个美人儿的面指指点点的,莫不是煞了好风景?”
说罢他敲了敲桌子,打了个酒嗝,道:“我说谈大人,不是说是专门给本世子准备的么,那谈大人快叫他们跳起来啊,怎的都跪在地上,让本世子好等。”
谈明笑了笑,道:“世子大人且慢,您先看看这些个孩子,可有觉得面熟?”
“嗯?”边子濯眯了眯眼,伸长了脖子。
“秀春?”边子濯突然叫了一声,随即又看向另外一个人:“小染,还有尽碧……哈哈哈……谈大人啊谈大人,您这可是把阳春楼的孩子们都带过来了呀!”
谈明躬身,行礼道:“听闻世子大人喜欢阳春楼的人,奴才会的不多,自当尽心尽力。”
“什么?这世子还去阳春楼?”有人小声道。
“那不是专门玩小官的地方吗?真是恶心!罔论纲常!”
“什么世子,真是丢皇家的脸面!”
……
姜离听着这些声音,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堵,他独自靠在墙边站着,浑身轻微地发着抖。
他不想听,亦不想看。
整个殿内的人要么哄笑要么谩骂,一字一句,都在折着边子濯的脊梁骨。
他看到边子濯满脸醉意地站起身,朗笑着抱住一个男子的腰来,扯了自己的外袍随意丢在地上,双手更是肆无忌惮地摸了上去。
“公主殿下,您瞧那世子,竟还起了兴致,跑去跟那些个小官共舞呢!大庭广众,他竟还上手了!”那侍女拉着姜淑娴的袖子,嘲笑的声音异常刺耳。
“是啊。这便是那昔年的天之骄子,北都之狼的儿子边子濯。现在看来,跟个只会配种的狗一样呢。”姜淑娴轻轻捂住嘴,看向姜离,笑道:“堂哥,你瞧,这可是太后姑母给你准备的好礼物,待会儿啊,你可要记得去谢恩。”
姜离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他脑子混沌不堪,仅靠着本能对姜淑娴鞠了一躬,道:“微臣……明白。”
月上柳梢,今夜,紫禁城灯火通明。
歌舞一茬又一茬地上着,边子濯的身侧围了好些个小官儿,又喂饭又饮酒,好端端一个万寿节百官宴,教他过的堪比阳春楼寻欢还要放荡。
随后,以管叔伯为首的文官一脉集体起身退席,走过边子濯身侧的时候,有人愤愤地拿起了边子濯放在桌上的酒,劈头盖脸浇在了他的脸上。